如今十年大梦,一朝戳破,暴露出了隐藏在其下的鲜血淋漓的惨烈现实。
天奉帝悔恨交加,一口气郁结在心中,从此一病不起。
交缠纷乱的幻影在他的梦中张开了狰狞的巨口, 旧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陡然化作了魑魅恶鬼, 轮番向他扑来, 深夜之中,皇宫寝殿外,总能闻得天奉帝身在梦魇之中发出的凄厉惨叫之声。
寝殿之外,周显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一个面容平凡至极的小太监跪在地上,低声道:“殿下,安魂香已燃了三日了,陛下每晚睡得……很好。”
周显面容冷淡,微微点了点头,小太监深深地低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下去。
周显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撩袍拾级而上,步入了寝殿之中。
天奉帝的额头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冷汗,几乎将锦褥浸透,在周显踏入殿门的一刻,天奉帝猛然坐起,双目惊恐地睁到了最大,双手用力前伸,仿佛要抓住什么:
“来人,来人,他、他们……要杀朕!”
周显道:“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试探,又似乎是一声提示。天奉帝的双耳轰鸣了几声,终于慢慢听到了从身边传来的声音。
是太子周显。
心头浮起这个念头,天奉帝的心这才仿佛落回了真实的胸膛里,溺水般恐怖的窒息感的渐渐退去,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一把握住了周显伸出来的手。
周显坐在榻边,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天奉帝的胸膛不断起伏着,被周显这么一询问,似乎又回到了方才梦中令人惊怖的画面,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着握紧,颤抖着大声道:“他们,是他们来了……”
“是谁?”周显道。
天奉帝的双目中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恐惧,他的目光愣愣地凝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口中喃喃道:“他们……他们……”
那些他直接或间接害死的冤魂,七窍流着血,手中拎着血淋淋的头颅,张开支离破碎的五指,追赶在他的身后,欲择人而噬。地府的大门在他身下敞开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仿佛就等着他下一刻骤然失足,跌入其中,永世不得超生。
天奉帝喉咙艰涩地滚动着:“是厉鬼,一定是那些冤魂和厉鬼!他们来找朕索命了!”
周显道:“父皇真龙护体,鬼神岂能近身?”
“是……”天奉帝滞涩了许久的浑浊眼珠终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恢复了一点细微的神采,“最后,有一人,为朕挡下了那些厉鬼……”
“却是何人?儿臣为父亲寻来此人,善加奖赏。”周显的目光停留在天奉帝颤抖的手指上,徐徐道。
天奉帝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几乎握不住周显的手。
周显极有耐心地道:“父皇?”
天奉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又重新陷入了梦中的场景:“那人金甲煌煌,明如日月,英武雄壮,手中利剑寒如冰雪,一剑斩落万千鬼魅,将朕挡在身后……”
周显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压得极低,语气轻缓,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那人转回身时,父皇可看到,他的面容,究竟是什么人?”
天奉帝的身躯猛然一震。
周显低沉的话语,仿佛一道电光,在他的脑海中骤然闪过起。
他想起来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电光乍现的瞬间,那个人转过身,露出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戚定远……”
天奉帝每一个字的吐出,都无比艰难,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周显愕然道:“戚老将军?”
天奉帝的喉咙无比干涩,仿佛吞入了一块上不去,却又咽不下来的火炭,目光怔怔地盯着前方,喃喃自语:“戚爱卿虽然身归九泉之下,却依然在梦中护卫于朕……”
他昏沉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当年他初登基时的景象。
少年戚定元雄姿英发,跟在老镇国公戚玄身后,如同一柄开锋的利剑,锐不可挡。在他面前,即使是当时贵为天子的自己,在他面前,也觉得有些许自惭形秽。
——如同蝼蚁面对巍峨玉山,不由得不生出一种难言的、隐秘的羞愧。
戚定远身背龙泉剑,单膝跪地,道:“陛下,臣愿随父出征,戍守北疆,不使犬戎一兵一骑,度过骁山!”
戚定远当时的表情,在天奉帝的记忆中,已然有些模糊了。然而他却奇异地记得他背上所负的那柄漆黑利剑。
——龙泉剑。戚家代代相传的名剑,在那天的宫宴之上,戚玉霜也是用这柄龙泉剑,为他挡下了从犬戎舞女手中飞射而至的那把淬毒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