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高楼,河流,大海。
最终,她选了藜水镇这座几乎无人会爬到顶端的山。
除了最顶上的,直升机基地的主人。
但她只是借他的地方站一小会,应该不算添麻烦,且这山背面亦连着山,是除了飞禽走兽外,无人踏足的密林。
她曾觉自己是一面风筝,对孟昭延的感情就是一条风筝线,让她在坠落和自由间不断挣扎。
如今这条线断了。
所以她的身体,当如那断线风筝般卡在不知名的密林深处,独自腐烂。
程曼尔走入山道,这里没有那些能驱走黑暗的万千明灯,只稀稀疏疏点了几盏,藏在林中。
她两手仍揣在外套兜里,一边是锐利的碎玻璃——那鬼地方,倒不是完全没有值得带走的东西,比如藏在抽屉深处,挨哥哥打后碎成三块的生日礼物。
那是她自以为已经远远逃掉,实际上还困在原地,找不到出路的童年。
遥远得模糊的回忆中,那位她已经记不清面目的宠物医生,好像并没有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珠宝设计师,如约替她复刻出一条一模一样的出来。
而她做了两年的宠物入殓师,听了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没有成功救赎到自己的内心。
所以不是事事,都能如愿以偿的。
而另一个兜里,藏着一张纸。
是孟昭延花重金,想为她在温布尔登学院开办一个面向社会招生的艺术班,那份藏在棋盒中的录取通知书。
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也是她永不可及的世界。
这条崎岖山道她已走至半程,稀疏的灯光让这条路走一小段,就会黑一大段,像她的人生。
少数亮的几段,一是救了她和元宝的那位讲话极温柔的阿姨给她的,二是周院长,三是……
孟昭延点了最长也最亮的一段,让她误以为前途从此明朗坦荡。
程曼尔看见了半山腰的寺庙,聆听了六百多年姻缘祷告的菩提树在红墙内犹如一顶巨大的伞盖,枝繁叶茂,叶下庇荫了无数善男信女的情意与心愿。
不知在菩提树下埋了珍视之物的那人,如愿以偿了吗?
走过那座寺庙,往后,就是一片漆黑的山路了。
也是她人生最后一小段路。
其实她不怕黑的,被囚于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时,为了逃出去,还差点对程光耀下了死手。
她好像由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对现状坐以待毙的人。
从那个只把她当成血袋,随时计算她价值的家中成功长大,读上高中和大学,被蛮不讲理的富家千金针对,就利用更蛮不讲理的权势与之对抗。
后来,她势单力薄,哪怕玩不过范廷远,也要使些隔靴搔痒的小手段恶心回去。
所以,此时此刻,她无法接受自己的逃避与懦弱,哪怕汪医生说,是因为她生病了,和之前一样,好好接受治疗,一定能走出来的。
可这次不一样。
大三那回,施安想救她,她也想救自己。
而这一次,施安也在救她,所有人都想救她,她却不想救自己了。
那脱出身体,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灵魂,未曾有一刻不在谴责她。
既然放弃反抗了,那就通通放弃吧。
你不配拥有这一切。
程曼尔到现在都想不通,她这样一个人,原来也有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一天……吗?
她爬上来了。
气息微喘,脚步停在好似荒废了的山顶上。
硕大的圆圈中间有一个亮黄色的H字母,是降落点的标志。可那架她想要看见的,曾给十三岁的她无与伦比震撼的直升机,早已不知所踪。
等等。
她上来明明是要……
程曼尔怔在原地,雨水密集飘坠而下,山顶倏然刮起一阵强风,吹乱了她半湿的长发,也吹出了铭心刻骨的回忆。
那时她在天台,目光越过小镇里错综复杂的电线群与晾衣杆,直升机驶过她头顶,沿山而飞,压出片片绿浪的场景,成为年少惊鸿一瞥的仰望。
既然有人能飞这么高,那她也一定可以。
所以后来,这一幕也成为了她逼不得已依附亲人的时间里,坚信自己一定可以挣脱那座让她受尽煎熬与苦楚的宅子的向往。
那时,她假装自己认命,又不是真的认命。
就像此刻。
她不是想死,而是想挣脱想死的念头。
她的身体原来也有一刻占了上风,在这件事上,费心欺骗了存有死意的灵魂。
然后一路引领她,登上这座山。
可她没有看见那架直升机。
满心不敢让大脑知晓的期待,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