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已经劝动崔承嗣了,但她觉得不够稳妥,还想待来年春后,新令推行,她再离开都护府。眼下,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怎样让自己全身而退。
“不会太久的。孟疏,姐姐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好好保重自己。”
明姝宽慰了他两句,却在思索,今日崔承嗣的出现,肯定不是偶然。
如果他已经发现自己和舍龙帮牵扯不清,她至少得让他相信,她是真公主。
*
明姝把从曹勇处赢回的票据、首饰交给了孟疏,本打算直接回府,路过药铺灵春堂时,又停下买了两剂药。
让明姝宽心的是,她到家时,崔承嗣并不在府上。
他仍以军务为重,没急着兴师问罪,或许今日来到赌坊,只是偶然。即便不是偶然,也给了明姝喘息的罅隙。
傍晚,崔承嗣才从府衙回到二院。
明姝坐在茜纱窗下,葱白的手指滚着一枚生鹌鹑蛋,似乎在钓那笼子里的火蟒。
他沉默地进了屋。
倘若明姝真的是赝品,王室送个赝品过来与他联姻,他是不是也应该找她挑明,好问问她和王室耍他的原因?
崔承嗣一旦停下手中事务,行走坐卧,满脑子都是她在赌坊和孟疏击掌庆贺,语笑嫣然的模样。
不过是个骗子,他恼什么?
如果身份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她今日可以是明姝,明日也能是浮樱。
今日能对他笑,明日也能对旁人笑。
能戳穿她的假面,他该庆幸才是。
他在恼什么?
明姝回身看见他,却是款款迎上去,伸手替他解玄甲:“夫君,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辛苦。”
崔承嗣攥住她腕,哂道:“等我?”
“嗯。我今晨到灵春堂给你买了些药,想让你用饭后试试。”明姝眉头轻蹙,作势委屈道,“夫君,我每日等你等得难过,往后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崔承嗣稍稍松力,见榻上竟有一桌精致小菜。雕花食盒内,装的大约便是那碗药。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药?”
“夫君忘了,那夜夫君将拔步床送回,半夜突然犯了寒疾。我事后才听岑姑娘说,夫君自小如此,便想趁着今日出门问问大夫,能不能给夫君开剂药。滋补的药是甜的,不难喝。”
“滋补的药是甜的。”
和崔老头的话一模一样。
崔承嗣放开明姝,坐到榻边。
却未理睬那一桌子的菜,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抵着下巴,打量明姝。
“你曾说在深宫中,便得闻我的大名。几岁闻的?”
他口吻淡淡,不知是审问,还是信口一问。
明姝睫羽轻颤,胡诌:“还未及笄。”
崔承嗣便盯向她:“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不仅杀敌,还杀了我的义兄,是个不折不扣的渣滓,一匹养不熟的狼?”
明姝暗惊,她从来避免触他霉头,没想到他自己提及此事。
她款步来到他身前,卧在他身侧,握住他的手道:“也听过的。先前有点儿怕,但这些日子,我见夫君治下的廷州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便不会这么想了。”
崔承嗣低头:“如何?”
她真软啊,说的每一句话,都似甜美的鼓点踩在他心尖。
“夫君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却替汉人守西域门户。如果没有夫君,西戎铁骑早已踏破廷州,直逼中原腹地。不仅父皇器重你,我更感激你。父皇曾说,他之所以重用胡人,是他相信两境虽疏,情谊如一。彼国缯彩,皆为我国之物。我之牛羊,皆为尔之牲畜。不论夫君为胡还是为汉,只要对百姓有利,我便全心支持,怎么会认为,夫君是一匹养不熟的狼?”
明姝又撒谎了,没有人认为他不是。
可认真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有点动容。
崔承嗣坐镇廷州,怀的是这样的心情吗?
不论外人如何看待他,只要他在这里一日,西域的大门便守得住一日。
他承受的非议,明明远比汉人将领多。
“你和我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为什么讨厌你?”
崔承嗣透过明姝,恍惚再次听到崔执殳的笑语。
他抚上她的侧脸,又挑起她的下巴。她眸光如水,妩媚多情,远比他未见她时猜想的还要美丽。
他终于知道自己在恼什么,此刻戳破她的假面,他便要失去她了,连同她带给他的一切,温柔、关心、奉承,乃至她直刺他心扉的,娓娓动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