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出征总是覆鬼面,这次快到曷萨那了,仍然没有戴。
他本应率军回廷州,只是接到密函,才临时变更线路,让李澍和崔鼎崇先率大军回去,自己孤身前往曷萨那。粗粝的手掌摩挲着骇人的鬼脸,铮亮得几乎能映照出他如汉人般清俊的面孔,和诡异的蓝色瞳仁。
崔承嗣闭上眼,沉默了会,便拔开旁边酒囊,往喉中灌了口。
他盯着酒囊,耳畔蓦然回□□人温柔的声音。
“夫君,日头这样烈,你热不热?”
“夫君,不给我先喝一口吗?”
他皱眉,忽地一拳打向虚空,打碎了那幻听。
这样的幻觉,在那夜之后,总是频繁出现。大夫说,他恐怕得了癔症。
一个有病的将军,如何领军打仗?他自此再没看过大夫,只当他们胡说八道。
屋舍中羊肉香气扑鼻,有人抬头唤他,“太尉大人,弟兄们烤了肉,进屋吃点不?”
崔承嗣并未回应,也不再擦拭面具,只是静默坐着。
去岁,李澍也娶了亲。他常在崔承嗣耳边抱怨,女人心海底针,就像夜雾花蛇,杯中鸩酒,厉害得很。然转头,又与夫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崔承嗣宛若一口悲伤的大碗,独自吞没所有情绪。
明姝在官驿外徘徊良久,远远见月华如银霜,镀得崔承嗣满身孤寒,没有走,却也不敢上前。
她此刻又有些惦着他了,但她对崔承嗣的现状一无所知,贸然相见,还不知他会如何对她。虽然传闻中,他未曾续弦,但一别经年,他身边当真没有新人?
明姝在寒风中立了良久,不免捂着心口轻声咳嗽。大抵是产子后没有养好身体,如今已大不如前,吹了风便嗓子发痒,跑得快些,心便钝痛。
她如今年轻,也不在意这些。毕竟如今处处皆是合意的了,她有商队,有旧识,有孩子。唯有一点,她不知道要不要再见崔承嗣。
明姝被纷扰的思绪拧得心神缭乱,再抬眸,才惊讶地发现,自己方才的咳嗽惊扰了崔承嗣。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直刺而来,仿佛要将她洞穿。
第51章
明姝暗惊, 下意识背过身,头埋得低低的。
她绾妇人髻,戴胡帽,月色下只露一段鲜妍雪白的后颈, 颈上一滴红痣盈盈欲滴。
崔承嗣酒入喉肠, 目锐似鹰,一眼便瞥见那段婀娜纤柔的背影, 和细碎绒发下, 那滴诱人遐想的红痣。
那滴痣让他想起浴房中验查明姝身份的往事, 拇指摩挲着酒囊扎起的倒刺。
只是喝了口酒, 癔症竟然缠绵不去?崔承嗣半闭眼帘,不愿再沉浸在痛苦的记忆当中, 攥紧长柄斧,缓缓起身。
北地的夜太冷, 近来还下起了裹挟碎冰的细雨。风霜扑面,宛如刀割人面。崔承嗣身上的玄甲似乎也因这冷意而沉重几分, 他站定, 借着些微的酒意散寒, 却又看到那女子袅娜的背影,娓娓没入市井的夜色。
崔承嗣凝神再看,才发现, 方才的景象并非他的幻觉。
*
突然被崔承嗣发现, 明姝心下慌乱,只想趁着他没有注意的时候, 尽快返回客舍。可是没走几步, 便感觉背脊寒意凛凛,有铿锵的甲胄声从背后追来。
那步履有力, 似行军的鼓点,声声催慑人心。明姝低头,走得更快。可她终于快不过崔承嗣,眼看那暗影便要牢牢笼罩她,猛地顿住脚步。
倘若他再见她,会和她说什么?
好几年了,明姝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再见面,他会如何看待她,会不会接受她和他们的孩子。
她实在太想知道答案,步子也突然黏住了。
崔承嗣已经走到明姝身后,距离她十步之遥。月华下,裹着男子夹棉翻领胡袍的纤秀女人影子伶仃,袍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样的身形,和他幻觉里常常出现的如此相似。以至于再看到时,他近乎死寂的血液都要滚烫起来。
崔承嗣攥紧斧柄,直视明姝的背影,蓦然寒声,“你,转过身。”
明姝瘦弱的肩膀一抖。
他是不是已经认出来了?权势煊赫如崔承嗣,便是自己不主动续弦,部属也不会放弃机会,向他进献美人吧?便是昭国君主,为了想办法控制他,肯定也会送来新的女子。若他早已左拥右抱,对于自己这个曾经满口谎言的旧人,他是否会极尽报复之能势?
就在明姝惶惶不安之际,西柳守捉外突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前两日便率军出城的守捉侄子今夜满载而归,马背上驮的,都是他们劫掠的过往商旅的财物,西域的珠宝、象牙、中原的丝绸、瓷器,满满几箱子,坠在马背两侧,随马奔跑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