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三月正春风,燕王军入城, 接管人去楼空的扬州府衙。
一年冬去, 本该是富庶之地的扬州城道寥寥。
燕知微即使是文职, 也披着甲, 骑马跟随燕王身后。绣着“燕”字的大旗扬起, 在风中飘扬, 象征着城池易主。
酒肆牌匾落寞,白衣轻甲的文臣却看见草席卷着早已肿胀的尸首, 被弃置在街头,本该春好处, 城中一派衰朽。
路过河岸时,马蹄声烈, 他们听见两岸红楼中传来若影若显的笙箫,奏着凄凄越越的歌。
“是李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燕知微看向楚明瑱, 他侧头向凄凄河边柳时,显然听见了歌声。
“王爷,此音不详,是否要把这奏歌的商女抓来问罪?”有下属问道,“这是在诅咒景朝江山……”
“不必。”楚明瑱勒着缰绳回望,见河道烟水朦胧,这个时节应当新生的柳叶,叶片都被采尽,只因柳叶的嫩芽能充饥。
楚明瑱自从出南下征战后,神情一直紧绷着,此时半晌无言,道,“看看这江南繁华地的模样,再去望长安锦绣……这歌,难道有哪一句唱的不对?”
楚明瑱自打南下后,再不掩饰不臣之意,言行无拘。
他如此评判还在朝堂里呼风唤雨,不日将继位的齐王,他平淡道,“如今庙堂,豺狼被豹吃,豹后又是什么呢,是虎,还是猴?哪日消停过?”
“偌大江山四面烽火,按下这边,又烧了那头,王侯将相各自裂土称王,楚氏朝廷形同虚设。”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这世道,列王争锋,杀伐天下。王道,还有几人在乎?”
将军们面面相觑,他说的太狂妄。他们脑袋不够砍,没人敢接燕王的话。
燕知微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打马上前,只落后燕王一步,声音清越,扬声道:“苍生血,可覆舟。如今列王诸侯,皆使生民血流漂杵。唯有主公,愿使苍生停止流血。”
“如此,燕王之道,难道不是王道?”
燕知微寥寥几句话,使得将士无不动容,士气激越。
这些将士跟随燕王自边疆出征,为的不是朝堂上所谓“圣人”。谁能匡扶天下,他们就跟着谁。
“所言不差。”楚明瑱笑了,他策马立于斜桥,寒光照鳞甲,漆黑的眼眸锐利,看向那笼罩在烟雨中的层楼。
“不必去探问此人是谁。”楚明瑱笑了,“王侯弃城走,商女尚忧国,以歌问本王,本王自然回以歌。”
他道,“传令下去,击鼓回应。三军齐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刚入广陵城,燕王就令三军齐唱汉高祖的大风歌,抒发平定叛乱,一统河山之志。
嘹亮浑厚的歌声,惊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柳斜桥,河岸处,已有许多人家打开窗户,看向这支新入城的军队,翻卷的“燕”字旗帜赫赫威严。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座沉寂的城池,一扇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缝隙。
抵达扬州城府衙时,楚明瑱不等休憩,就令属下检查官仓,查清账目与往来。
他准备继续剿灭叛军,使得江南江北尽收复。
江南蝗灾,饿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民辗转在杭州、苏州、江宁与广陵之间,皆是大门紧闭。
夏至时,流民的尸首腐朽,都能堵塞河道了,水里都有着尸臭味;冬日大雪封路,贵人马车过处,时有倒毙路中者,不可胜计。
燕知微仍穿着软甲,站在已经坐在扬州府衙首座上的燕王楚明瑱,听着下属来报。
几名仓管被锁链串成一串,跟在后面,腰身肥硕。被派去检查的将士声音含怒,道:“回禀王爷,官仓金百万,府库粟满仓!”
“官仓满粟……”楚明瑱竟也沉默。
良久,他才以手按上额头,苦笑,“死了这么多人,官仓之粟,竟是满的。”
“元帅,应当如何处置?”
“拨出一半充为军粮,余下……”楚明瑱看向燕知微,似乎在等他下文。
“主公,千金易得,民心无价。”燕知微向他颔首,“臣收到情报,自燕地送来的粮草已经到了徐州,一切正常,我们不缺粮。”
楚明瑱心里有了底,将仓库账目合上,淡淡笑道:“余下,开仓放粮。”
三月三,广陵城,燕王下令开仓放粮。
广陵府本来设了八个点位放粮,而后,又增至十六个,整整持续五日,活人无数。
朝廷来圣旨申饬,责他不上交粮饷,不尊朝廷。
燕王只回了六个字:“为朝廷买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