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朝受过燕相恩惠的官员立即追随表态,把燕相捧上神坛。他们纵然心中明白大概,却将其用春秋笔法模糊,将一切归在“燕相”头上,传出长安城。
受此影响,未来入仕的寒门学子终于得到科举改制的恩惠,亦会把自己当做燕相门下。
一个弃官离京的丞相,一个皇帝念念不忘的心尖尖,是最得罪不得的人。
他已经离开官场了,不会再发挥影响力。没有人再与他过不去,哪怕是曾经的政敌。
只要不挡路,他们都能学会和解。
唯有君王放不下,与自己永远无法和解。
楚明瑱单手握住剑,看着手掌被割破,再攥住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咬紧了牙关,道:“若是朕无能到这般地步,被人胁迫着逼死知微,才能换得坐稳江山三十年。如此,这皇位要了何用,朕索性不要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楚明瑱抵着额头,漆黑沉沉的眼睛,此时好似淬着毒液。
“朕怕什么,史书上的幽厉之名?还是玉石俱焚?身外之物,要了何用。”
他的声音低哑,却是笑了,一字一顿:“敢逼朕,敢夺走朕的人,那就一起死啊。朕有谁不敢杀?世家?勋贵?还是皇亲国戚?这朝廷,缺了谁还能不转了?就算当真不转了,不转就不转吧。”
“朕豁出去,全都杀了,说不准还能杀出一个新天地。”他的声音看似冷静,实则早已疯了。
“这种荒唐的梦,朕绝不可能让其发生。”
缠绕着他的噩梦或许会慢慢褪去。但是楚明瑱不知晓,下一次,新的噩梦会什么时候来临。
楚明瑱赤足走到衣架边,也不包扎掌心的伤口,只是随手披衣,将灯烛点燃,再打开紫宸殿的窗户。
屋外的春雨如酥,洗着杳杳漆夜。潮气涌入殿内。
最寒冷的冬天早就过去了。明明已是暮春,楚明瑱却越来越畏寒,被冷风一吹,甚至还打了个寒颤。
他虽知无望,却还是往身侧一捞,没有揽住另一具温热的躯体。
时过经年,他仍是双手空空,怅然若失。
细细算来,燕知微只做过他一个冬日的贵妃。
那些时日里,小燕在他怀里依偎着,给予他陪伴与温暖,时不时还献计献策,替他周全。
燕知微陪他度过了登基以来转守为攻,彻底收拢权力的难捱之冬;却在春暖花开时结束冬眠,飞出了禁宫。
头也不回。
多么清醒又残忍的小燕,就连告别也不留下太多念想,只以诗文遣悲怀。
楚明瑱被他留在了长安,他将会用往后的余生,去怀念那个再难回还的冬天。
“相见不如怀念,朕与他没有未来可言,朕该走帝王坦途……这就是他想要告诉朕的事情。”
“可是,朕若没有燕相为镜鉴,又如何能知道,朕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楚明瑱肩上披着玄色龙纹的外袍,他随手扯着松散衣衫,敞着衣襟和锁骨,一身萧索寥落,站到等身的铜镜前。
镜中威势甚重的帝王,俊美面容显出几分苍白憔悴,华贵的袍服披在肩上,却也不系衣襟。
风透过洞开的窗,轻轻吹拂他的衣袂和鬓发。
衣带渐宽,他不知何时清减了许多。
帝王像是一缕孤独的影子,茕茕孑立于荒原,分不清东南西北。
朝政新气象、科举改革、人才接连涌现。
景朝蒸蒸日上,腐朽的衰败的出清,蓬勃的春草萌发,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楚明瑱的文治武功独步于世,百官敬畏,百姓敬仰,并且为新朝改制,清除弊病而振奋。
江山万里活了。谁也不知,帝位上的人是如何静静枯萎的。
楚明瑱被噩梦缠身,陷于流言传闻,又困锁深宫庭院。纵然皇位至高无上,却是无边寂寞孤独。
时至今日,他终于被过往的七年幻象追上。
一刀又一刀,杀的他心头鲜血淋漓。
“真是狡猾的知微。”楚明瑱叹息,才回想起那些深埋在回忆里,只在细微处扎根的情丝。
当他的一切被绵绵春雨悄然渗透,再抽离,会是什么滋味?
正如一场生命的大旱,是江水断流,是深井干涸。
楚明瑱走在御花园里,看到的不是春花绿树,而是冬雪里飘然如仙的紫衣。
伊人曾在此以梅枝代剑,一舞倾城。
帝王步辇行过深邃宫道,宫花寂寞红。
楚明瑱阖目,身侧似乎有他声音的幻听,好似风也依偎在他肩头,笑着喊他:“陛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