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他还有心吗?
还是一个被皇权彻底扭曲的怪物?
夜雨敲窗,楚明瑱陡然惊醒,身体猛然支起,才知觉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第54章 君照影,臣镜鉴
寒夜冷透, 被衾冰凉,唯有殿外未停的寒夜微雨。
楚明瑱墨色的长发披散在腰际,丝绸质地的雪白里衣黏在脊背上, 昔日的慵懒尊贵, 如今尽是仓皇。
他抬手撑着额头, 平抑着粗喘,竟是冷汗浸透。
在缠绕着他的噩梦里, 他看见禁锢燕知微的木枷。
小燕仰着头, 苍白脆弱的像坠落的鸟,雪白的羽翼伤痕累累, 身形轻的像是一片云。
直到最后一刻,他被按在断头台上, 乌黑的眼睛仍然信任依赖地看着他。
这般眼神,好似在拷问他的良心:
“陛下会救我的, 对吧?”
“……陛下是这样无所不能, 以前无论臣做错什么, 都会捞臣, 现在也一定会保护臣……”
楚明瑱似乎置身于地狱之中, 僵住不动, 心火如煎。
他想要厉声叫停这场行刑,他甚至想要持剑下场, 去杀了那持刀的刽子手,杀了冷眼围观的所有人。
可是楚明瑱只是一缕被困在帝王这座躯壳里的灵魂, 看着梦向着最恐怖的方向演进。
梦中的“帝王”,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他竟是为了皇权, 连这辈子唯一想要保护的人也要推上断头台。
楚明瑱眼睁睁地看着铡刀落下来——
鲜血飞溅。
苍白积雪上,只留下一捧温热的鲜血, 如同红梅点点。
青年委顿的白袍裹着半截躯体,浸透了凄艳的鲜血。好似雪色羽毛坠地,失去了光泽。
“知微——”
声音好似穿透脑颅,他的魂魄几欲疯癫,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
他到了梦与现实的间隙中,一片漆黑。
这片无光的黑暗中,身着明黄衮服的帝王回望,见到燕知微穿着一身染血白衣,提灯走来。
他折腰,遥遥一拜。拜君王。
楚明瑱凝眸,见他逶迤白衣上的血痕,句句尽是诗,是用赤红心血题成狂草华章。
“陛下天性桀骜,平生不输,不退,不低头。”
他垂衣拱手,却是抬起头,漆眸明亮如星。
“臣捐微命,愿您此生,别与这世情讲和。”
直到楚明瑱在紫宸殿惊醒,撕心裂肺的幻痛还在影响着他。
心脏止不住的抽搐,让他克制不住地握住床柱,手指骨节因为用力显的苍白,根根青筋暴出。
“……无论结局是什么,以知微为代价抵罪,朕从来、压根没这么想过!”
“世情算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神情剧烈变化,心底生发出的暴戾与破坏欲,好似在对抗着帝王的本能,或许是诅咒。
楚明瑱失控之下,被发跣足,跌撞走出寝殿。他抽出摆在案台上的天子剑,拔剑出鞘,骤然砍断了茶案的一角。
“……朕不讲和!绝不!”
皇权会彻底改变一个人吗?
如今再回首,楚明瑱终于承认,七年,他的确变了许多。
燕知微态度的明显变化上,承载着楚明瑱从燕王变成帝王的轨迹。
他的小燕从那恃宠而骄,变成恭顺不敢逾越的样子。
或许是他想得多,但让燕知微都感觉害怕,难道君王本人,丝毫没有责任吗?
难怪他要走。
激流勇退,功成名就。他行至最巅峰,一切戛然而止。
多聪明的小燕啊。
他把君臣关系凝固在了最好的一刻,规避了未来可能的反目成仇,亦然不会成为改革的牺牲品,全身而退。
此时,他尚未成为真正的权相,却把两年他经营的寒门关系网拱手交帝王,示意自己并无私欲,只有公心,把一切猜疑断在还未开始前。
不但如此,他还留下了一整套的方案,一本本写满的奏折里,说尽了“地域不公”“门第障碍”与“标准不一”种种弊病,并且给出了相应的解决办法。
他规劝帝王在北方大建书院,破除地域、门第藩篱;他建议废除行卷,学子不得与考官提前接触,违者以舞弊论处。
燕知微甚至写下:“门阀破除后,学阀必然兴起,以同乡、学派、政见而分朋党。陛下切记。”
小燕句句都在替他考虑,却不留下涉及私情的只言片语,唯有一首《行行重行行》,寥寥写尽几句相思。
所幸,无远弗届,功不唐捐。
大儒顾长清写表上奏,将燕相提为天下士人当做改制的首倡者,赞誉有加。
那短暂的“燕贵妃”身份与罢相后在京郊养病的“燕相”,早在最初被皇帝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