佰长将程肆带了过来,他仍旧低着脑袋,头盔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佰长伸手往他脑袋打了一掌,斥责道:“没规矩的小子!见到将军该做什么!”
宋清野淡看向这个曾经打马长安、肆意潇洒的青年人,眼中带着审视。
被骂了一下,程肆不得不挺直腰背,抬起脸看向她。
他皮肤粗糙了许多,经过一年风吹日晒,英俊脸上黑了不少,棱角也锐利不少。
程肆嘴唇嚅动了下,清澈的眼中倒映着宋清野的脸,他蓦地垂下脸,握着剑柄拱手道:“程肆见过将军!”
宋清野神情微变,心想这人倒是变了许多,声音便也轻了许多,“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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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很深,没过脚踝四五寸的距离,程肆牵着马,跟在宋清野身侧。
身后留下一连串脚印,冷风刺骨,鼻息间呼出的空气瞬间冻了白霜。
两人安静走着,宋清野不是个多话的人,话少是常态,而程家这个郎君,据她了解,从前是个活泼多话的人,此刻却也是一句话都没有。
宋清野等了一会儿,叹口气道:“没什么想问的?”
枯木林中突然窜出一只乌鸦,“呱”了一声飞向天际,震落了树枝上压的雪。
程肆抬眸望向那只鸟,眼珠缓慢地转了一会儿,问她:“能不能让我继续上战场?”
宋清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以为程肆会问她为什么故意罚他去边境站岗,却没想到他已经变得如此沉着。
宋清野道:“我不阻止你去打仗,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名字会给你带来什么?”
程肆脚步一停。
他忽而想到自己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少年郎了,留着这个名字,是为了不辜负他父亲对他的期待,可是此刻身负弑君之罪的他,还能肆意无畏吗?
他看向宋清野,笑了一下,被冻伤的脸上皱出几条细纹。
“将军能帮我改个名字吗?”
宋清野:“好,你想好了告诉我。”
程肆摇头:“将军帮我想一个吧。”
宋清野看他良久:“程四郎,你变化很大。”
程肆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牵着马匹向前走。
他的背影坚毅宽厚,却莫名让人觉得孤独沉重。
宋清野跟上他,“程似锦如何?”
前程似锦,万丈光明。
他转身看向她,呼吸深了几分,苦笑道:“我这般的人,还哪来的前程似锦?”
“一个名字罢了,你觉得不能,就不能呗。图个吉利。”
“……多谢了。”
他们肩并肩继续向前走。
程肆这回主动开口说了话,“云哥儿救了我。”
宋清野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心一跳,眼神深邃起来。
“当年太和殿内,其实我一开始不敢杀皇帝的,可是听到外面康王落败的消息,我一时被冲动迷了心智,心里只在想,若是此刻杀不了他,我可能就再没有为父报仇的机会了。”
“所以我杀了他,手上沾满血的那一刻我全身都是冰凉的。我恨他们,恨所有人,他们明明知道我父亲无罪,是被先帝赐死,泼上污名。可他们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包括太子,包括楚济维。”
宋清野静静听着。
“所以我杀了皇帝。可杀完人之后我就开始害怕起来,我不想死,我想活命,我慌乱地想逃出去,太子却要杀我,我像个疯子般逃亡。直到后来苏将军退回太和殿,为我求情,我才暂时活下去。后来禁军向康王倒戈,攻入太和殿,苏将军便带着我们逃出皇城。逃到了太子母族所在的江南地带。”
“新帝想杀了我,好将弑君罪名安插在太子身上,太子也想杀我,却被他身边的内宦拦着。他们留我,是为了太子东山再起的那一日,让我告知世人真相,澄清太子清白。”
“一年来,我被他们锁在囚笼中,不见天日,浑浑噩噩度日。不能死,他们便让我生不如死。”
“我知道我是罪人。”
程肆突然沉默下来,他抬手抹了一把眼睛,眼泪无声。
他的心分成两半,一半痛苦,一半麻木。
麻木的那半继续与宋清野说话:“可那日云哥儿来江南寻我,他说我没有错,让我赎罪。”
说完这句话时,痛苦的那半却蓦然占据上风,程肆猛吸了一下鼻子,倔强地不让自己露出哭声。
“他说我没错!”
当所有人都说他做错了时,只有楚辞云来告诉他,他没错。
当所有人都想让他去死时,只有楚辞云让他以功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