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人有停灵的旧俗,脱斡里勒咽气后,便已由保成做主将他的尸首挪到了大帐中停放。
魏人崇敬的旧神颇多,犹以自然元素为主,崇拜火焰、太阳、天空、水和土地,“敬日之所出”的思想便也始终贯穿在他们的生命之中。因为太阳东升西落的自然规律,便更有尚东的习惯,无论是王帐帐门所对,还是重要器具的陈设,都统一面向东方。
脱斡里勒的头部,此时却正朝向东面。
他的亲人们已经全部归来了,聚拢在他的周围。焯夏虽然推行汉制,但按照旧时风俗,收继婚仍然不曾彻底地在魏人中断绝,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以另一种形式呈现了出来。
同样出于这个原因,魏人亲属身份的划分是并不清晰的,哪怕是侄子甥女,此时都是作为脱斡里勒的孩子们参与仪式的进行。
陈香云下了车,刚踩到地上,眼前便阵阵发黑发晕,摇摇欲坠。赵明闻见状赶忙去扶,等到陈香云缓过气来,方才放了手,只是还是眼带担忧地望着。
陈香云不由感到好笑,凑过头去低声道:“哪里那么娇贵了,不过坐久了又忙着下来罢了,起猛就会这样,没什么事。”
见赵明闻点了点头,陈香云方才望向大帐之前,不由皱眉道:“怎么那么浓的血腥味。明闻,你看,那里是放了什么?”
赵明闻循声望去,仔细分辨一番,便解释道:“这是魏人的风俗,由死者的孩子和孩子的后代依据身份的不同来宰杀牲畜,陈列在停灵的帐外,作为祭品供奉。”
果然,累放的牲畜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着,最上头则是两匹已死的骏马,是由保成献上的。保成在脱斡里勒子嗣中最为贵重,几乎已是既定的下一任埃斤了,马又是祭品中的最上品,这是因为马几乎伴随了每一个魏人的一生,地位特殊,出于这两个原因,这两匹马也便只能由保成献上。
赵明闻和陈香云两人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焯夏则大步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
陈香云却忽然紧握住赵明闻的手,她无声地剧烈喘息起来,浑身颤抖不已。
就在前方,在焯夏进入的那一刻,新的仪式已经在见证中展开了。
最先动起来的是保成,他骑在一匹高头骏马上,围绕着脱斡里勒停灵的大帐小跑了一圈,间杂着悲怆而凄厉的呼号哭喊,几乎叫每一个人都为此留下了眼泪。
然而并不算完,当再一次来到大开的帐门前时,保成勒住了缰绳,跳下马来,往前走了数步直到脱斡里勒的尸首身边,悍然拔出身侧的匕首来,在两颊上各划了一刀。殷殷的鲜血顺着雪亮刀锋滴落,保成仿佛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再次大步走向帐外,重新跃上马去。
如此重复七次,保成的面上已是刀痕斑驳,他最后一次来到脱斡里勒的身边,割下自己蓄养的辫子,将那一缕辫子摆放到身侧,方才退了出去。
紧接着的是焯夏,因其位尊的缘故,仅仅只绕行划面了三次,却并未剪断头发。余下的人也纷纷动作起来,陈香云立在那里,满耳只闻凄厉的哭叫声,赵明闻同慧娘想要掩住她的耳朵和眼睛,却都被推开了。
在场众人俱是血泪交横,甚至有人觉得犹是不足,乃至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作为陪葬品附葬的。
梁地众人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景象,有胆小些的已经昏厥过去。
崔凭山却神色淡然地立在那里,背后的属官们大多已经呕吐不止,又有一等强作镇定的,虽然神情扭曲,却仍靠着胸中的一口气强撑住了,有的甚至做出皱眉的神态,议论纷纷起来,以此表现自己的不认同。
陈香云慢慢走上前去,手中托着要向死者敬奉的祭品。
赵明闻先问道:“能行吗?”
陈香云摇了摇头,却坚持道:“我该去的。”
赵明闻略叹了口气,便也托起祭品跟随在陈香云的身后,因为是外族的来客,几人并未依照魏人习俗划伤面部。
前来吊怀拜祭的百姓也同样围拢了过来,在两道簇拥着几人向前到焯夏身边。焯夏静静地等在那里,知道陈香云来到身边,方才托起放在一旁的金盘,向帐内走去。
此时敬奉的祭品便是出于各人意愿了,无论是金玉珠宝还是刚刚打来的猎物,都能够敬奉其上。但仍有一个潜在的规则存在着,只有献出的祭品足够厚重珍贵,那才能证明其人对死者的情感足够真挚。
陈香云献礼后退了出去,赵明闻紧随其后,其余等候的众人各自献上祭礼后,保成便请去了脱斡里勒的兄弟和儿孙,一齐商议起其后的丧事筹备来。
陈香云这时才能得了空,她温和地同诧额云珠谈着话,直到走到自己已经立起的帐前,方才道了别。几乎是完全进入到帐中的同一刻,陈香云便再也忍不住,猛地干呕起来,赵明闻急忙为她梳理着气息,足有一刻功夫,她才缓了过来,被赵明闻扶着往一旁走去,猛然跌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