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来观音巷时,自己是个二十来岁的愣头青,对房东曹善眉一见钟情。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热烈追求过曹善眉,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面对他的追求,曹善眉次次刻薄挖苦,活生生斩断了他的爱慕,从此,他将这份情意永埋心底,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不再年轻,可她竟然还是这样美丽。
“眉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好看,可是我却老了丑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我要走了,眉姐,你多保重啊。”
他转身想走,却被曹善眉叫住:“李大有!”
李大有停住脚步。
曹善眉停顿很久,最后对他说:“祝你一路平安。”
“好。”李大有转过头,冲她咧开嘴,笑得灿烂。
第九十七章
日军的战机轰炸愈发频繁, 义庄的无主尸首都堆积成山,何百秋每日清点尸首清点到半夜,可白日一到, 又有许多尸首运送过来,没有被运来的,埋葬在瓦砾断壁里,臭味弥漫大街。
一个寒冷的清晨,何百秋再没从睡梦中醒来,他这一辈子伴柩而寝,与鬼为邻, 妻女早逝, 他早已将生死看得很淡,可唯一放心不下的, 就是阿檀这个外孙女。
离开的前三天, 他好像预感了这事,特意叫来阿檀:“我以后走了, 你莫要伤心,莫要难过,后事不用操办, 只需记得将我与你妈还有外婆埋一处坟地, 到了下面,我也方便继续照顾她们。”
阿檀红了眼眶:“外公不许胡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何百秋置若罔闻,自顾自喟叹道:“长命不长命的, 我不在乎, 阿檀,我这一辈子, 虽无能力,可也做了一些好事,是积攒了一些福气的,现在我祈求老天爷,用这些福气保佑你,保佑你这辈子平平安安就够了。”
“你母亲最先走,我与你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你外婆也走了,我在世上的牵挂都只剩下了你,现在看到你身边有钦之,看到你们这样好,我到了下面,也能与你母亲有个交代……”
依照何百秋的遗愿,阿檀与周钦之一同将他的尸骨埋葬到了他的妻女身边。
他走之后,唐道长接手了义庄事宜。
战争形势愈发严峻,十一月,上海失守,十二月,首都南京沦陷,大屠杀下冤魂无数。
来年五月,徐州沦陷,六月,武汉会战,周钦之奔赴前线,阿檀则在后方,跟着浸月,日日到医院做救治工作。
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
学校早就停课了,沉星想去参军,想去前线杀敌,但浸月不许他去,她哭着对沉星说:“爸妈都走了,我不能再失去你啊,沉星。”
沉星看着头顶轰鸣而过的日军飞机,看得双眼恨红。
他本来无忧无虑,唯一的烦恼是母亲的唠叨和晦涩的课业,他有父母姐姐,同学挚友,可现在父母没了,家垮了一半,这让沉星怎能不恨。
他十六岁,做梦都想上战场,他要报仇,他要杀光那些将他害得家破人亡的日本军。
浸月最终还是没能留住这唯一的弟弟,一个深夜,少年留了封信,怀里揣了几块饼离开了,信里他言——
姐,我去参军了,勿念,枕头底下,是我这些年攒的零花钱,我用不着了,都给你花,姐,你和阿檀姐、寅时都要平安无事,对了,帮我照顾好月饼,等我回来。
浸月捧着这封信,哭得泣不成声,月饼有灵性,像是感受到了浸月的难过一般,过来轻轻蹭着浸月的小腿肚,月饼本来是阿檀养的猫,沉星很喜欢,便要了去,一直养到今天。
她弯下腰,摸摸月饼的头:“好,我们一起等他回来。”
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阿檀和浸月,还有一齐工作的许多医护,都忙得不可开交。
八月,武汉失守,日军距离长沙城愈来愈近。
周祖鹤联系上了香港那边的亲属,想带家中女眷到那边避祸,两个儿子为抗战奔波,发生什么,他都无能为力,现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家中女眷安全。
然而阿檀却不肯离开:“爸,妈,我不去香港,我就在这里等钦之回来。”
曲秋拂苦口婆心:“孩子,这里危险,日本军越来越近了,到长沙是迟早的事。”
“我亲人都在这里,无法安心离开,妈,让我留在这里吧,每天那样多的伤员,医院人手本就不够,我在一天,就能多救一名伤员,我想留在这里。”
“带你去香港,保护你安全,这也是钦之的意思。”
“妈,钦之会理解我的。”
周家拗不动阿檀,八月底,周祖鹤携带妻子与长媳长孙抵达香港,偌大的公馆人去楼空,只剩下了阿檀与刘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