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往飘着酒旗的客栈走去。
江练比他稍微高一点点,微微低头看去,两人距离极近,鸦青睫毛上落着的雪绒都清晰可见,像是铺着层白羽。
那雪花随着颤动滑落——“你在看我?”
“是。”
这一回,江练痛痛快快地承认了。
“我现在倒是觉得,师尊和金陵衬得很。”
云澹容笑了下,不说话。
江练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师尊方才的举动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
“宣德年间,有位落拓公子一夜看尽金陵三千灯,一剑挑亮秦淮半面江,”江练顿了顿,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关于那位公子那夜与八位花魁的爱恨纠葛已经传了七八种版本的话本了,就不知,那位公子是否真如传闻中那样醉卧美人膝?”
云澹容:“……”
云澹容松开他,拂袖而去:“传闻也不曾说错,醉是醉了,卧也是卧了,多半是醉得不省人事罢了。”
半边身子忽然一空,江练也不慌,是早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疼了,便忍着笑,大步追上去,拉住对方,往对方的手里塞了个东西。
那玩意儿拿着很轻,又有点戳,云澹容下意识低头一看,忽而一怔,竟然是只用竹叶扎出来的小雏鸡,活灵活现的。
又听江练道:“我修为比不得师尊,只能做点小东西,冰雪易融,泥土易散,想来想去,还是竹叶最合适,弟子手拙,还望师尊不嫌弃。”
云澹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用手指捻着那只竹鸡的翅膀,细细看了半天,才慢慢抬起眼。
“你方才临走前要了清婉姑娘房里的林下竹,就是为了做这个?”他问道。
江练下意识点头。
云澹容又道:“我以为……”
他说了一半,又蓦地收声,只抿了下嘴,“多谢。”
他反应太平淡,江练摸不太准他到底喜不喜欢这个礼物,回到客栈后,他想起那盏已经灭下去的花灯,便托小二带了蜡烛,犹豫再三,准备去找对方,那门一碰,露出条缝隙,他瞧见云澹容坐在烛光旁,很认真很仔细地端详着手心里的东西。
江练心头一动,又看见对方忽然抬手,很轻地用指尖去戳了下。
那竹鸡前后摇了摇,珊珊可爱。
坐在桌子旁的人也忽而一笑。
他悄无声息地合上门,回屋时撞到上楼来给客人送东西的小二,对方一瞧见他,目露诧异,忍不住问道:“客官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他在笑吗?
江练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真的摸到了翘起来的嘴角。
他回答道:“大概是——有一位我想讨他欢心的人笑了,我也觉得十分开心。”
花灯节后的第三天。
雪愈发纷扬,宅外,有客造访。
两人被请入书房,只见一男子坐在书桌后,沉吟不语,身后站着一名书童,眼珠转动,好奇地看向他们,又用力清了清嗓,男子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们,搁下笔,偏头喊了声阿与,那书童应了声,轻快地推着他从桌子后面出来。
江练这才发现,他坐的不是椅子,而是轮椅。
男子温声道:“听闻有贵客远道而来,钰身有疾,不方便出门迎接,还望恕罪。”
他膝上盖着条白色薄毛毯,纯一不杂,方才用的笔是象管紫毫,屋内熏的是雪中春信,瞧着便是大家公子,吃穿用度皆是讲究,但神色和悦近人,观之心生亲切。
江练连忙道:“您言重了,是我们冒昧来访才对。”
男子微微笑道:“是二位前来,鄙舍才蓬荜生辉,听说近日来的金陵热闹得很,有人重现了百年前的金陵不夜城,只可惜钰晚来了一天,无缘得见,那话本里的主角,想必就是二位了。”
江练:“……”
不错,距离他们解灯谜才过去三天,新话本是层出不穷,眨眼间,已经多到可以养活全天下的说书人了!
一时之间,他居然有点理解了他师尊的感受。
江练清了清嗓,客气道:“不过是无心之举,实在是谬赞了。”
生怕对方口口声声提这事,他又接道:“今日拜访,是有一事相求,居住在此时,曾在桂树下埋了两坛子酒,今日路过金陵,忽然想起这事,实在怀念,才冒昧打扰,不知公子可否允许我们前去一寻?”
“自然可以,”男子颔首,“不过,在钰买下这处宅子时,那树下的土就已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只怕要让二位失望。”
诶?江练一愣,忍不住问道:“既然已有痕迹,公子不曾翻过土吗?”
“不曾,”男子坦然地摇摇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那东西是有主的,主人自然会回来取,若是无主,那便归化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