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练敛眉。
片刻后,他突然道:“出来。”
风停叶止,寂静无声。
他不恼,反而笑了,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不出来,我就扒了你的树皮。”
话音落地,又是一声叹息,青衣男子悄然出现在一步之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那苍桐修炼千年,早已成妖,花草树木生于天地,能力多为幻术,他怕不是从客栈出来没多久就已经入了幻境,那凶手。
“虽是无心之举,但这镇子上的人们也供奉了你百年之久,为何为虎作伥?”
“我欠他一个人情,”男子道。
“人情?”江练指向来时的路,那里是千家万户的灯火,“你欠他们的人情岂不是更多?”
那男子神色不变,“我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供奉已有千年有余,我也庇护了这方土地千年有余。”
“你的意思,互不相欠?”
男子默然片刻,不可置否。
“你的感知完全可以伸到整个镇子吧,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你都知晓,你早就知道凶手是谁,”江练声音冷下去,“那几人就在你的视线下被杀死,你也毫不在意?”
那男子仍然不为所动,平淡道,“生死有命。”
妖与人不同,人的灵智为后天开窍,妖的灵智则诞生于天地,生来的东西没有好坏之分,更何况苍桐又是草木之心,花开花落自有时,人与花草树木又有何异?乘风而起,随风而落。
但是,哪怕不害人,有能力却不救人,坐视他人被害,与作恶又有何异?
江练神色更冷。
男子似有所察。
“况且,我无法以真实的面目现身于人前,因为我是妖。”
这话的语气虽然仍然平缓,但内容听上去反而多了些微不可查的情绪,江练动了动眼珠,似有所悟。
“你分明身处世俗之中,又无意入世,说来说去,你不像个人,”他道。
“我本来就不是人,为何要‘像个人’?”那男子反问。
“确实不必,”江练听见自己冷静道,“我向来觉得不像人算是什么错,相反,因为对方与自己不同就排挤、厌恶,这反倒是错。”
“但情感与行事是两件事。”
“不管是恐惧、担忧、愤怒,还是一时热血上头的冲动,但凡目睹那一幕的是个人,或多或少,都不外乎会有这些情感,进而在这些情感的支配下做出行动。”
“你没有,这才是你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原因。”
乌云如涌,天色愈发阴沉,几点水珠悄无声息地坠落、一滴、两滴……砸得粉身碎骨,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
江练回到客栈,他方才去了趟城外的河床,忙活了半个晚上,虽然已经清洗过,衣服上还是沾到了些黄泥。
推开门才惊讶地发现屋子里点着烛火,云澹容坐在桌旁,听见开门声,抬眼看来,江练心下一紧,下意识张了张嘴,但大脑没想好该说什么,可对方只是仔细打量他片刻,见他无事便起身,“抱歉,擅入你屋。”
好像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看他一眼是否安好。
江练心头一动。
“师尊。”
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喊出口了。
云澹容停步,等待他说下去。
要说吗?
要问吗?
问他为什么收自己为弟子?
他会得到真实的答案吗?还是说,他其实宁愿得到虚假的答案。
烛火摇曳间,两人对视。
“……无事,”片刻后,江练摇摇头,他语气踟蹰,“我只是在想,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到底是真实的因果循环,还是人的自我安慰?”
那句拿来安慰齐河的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确定。
云澹容看了他半晌,说,“我不知道。”
对方分明还有话未说完,江练安静地等待着。
师尊看着他,目光清明。
“但我觉得,有些话不必真实,俗语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对修仙者而言,鬼神皆是无稽之谈,但若是这句话悬在心中,不管你信不信它,它都能在关键时候拉你一把也说不定呢?”
第十九章
手上好黏,好重的血腥味。
入眼是一截缈色的衣角,是师尊吗?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见鲜血正缓慢而汹涌地从对方的伤口里流出来,源源不断地染红了剑身。
而剑的另一头……在自己的手中。
昨晚后半夜好像下了雨,推开窗户的时候,夹杂着土腥气的雨后青草味扑面而来,早市早早开场,吆喝声此起彼伏,卖花女挽着篮洁白的栀子花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投下纤细苗条的影子,也留下一路馥郁香气,阳光已从云层的罅隙里散落,今天似乎会是个晴天。
江练只觉头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