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60)

作者:沧海一鼠 阅读记录 TXT下载

阿申咬牙,腮帮微鼓,“东方既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方既白抓头,虚笑两声,“我想着,既然每夜都要受鞭笞剪绞,不如干脆躲一躲,不与它硬抗死熬,想些别的,开心的、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不管什么,只要不是那条鞭子那对剪刀,什么都好,不把心思放在上面,或许,也就不会那般难捱了......”

说到后来声音愈变愈小,因为发现阿申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盯得她毛发倒立,脚趾抠地,道他下一刻便要锁住自己的下巴,咄咄逼人,“小白,现如今竟轮到你来对我说教了。”

可她没等到自己想象中的一幕,东方既白讶然地看着阿申收回目光,撩袍倚柳而坐,望山间流云片晌,垂头轻笑,“小白,你是第一个对我讲这番话的人。”

语气平和,东方既白几乎从中听出一丝温柔,于是难免乱了心跳,“山君何意?”

自父兄惨死,合家问斩,他心里便只装了两个字——复仇,复仇谈何容易,尤其他的仇家,还是一国天子。为掩人耳目,他朝歌暮宴醉生梦死,午夜惊坐,怕自己忘了亲人抛头洒血,便用匕首在烛焰烧红,去剜双股上的肉。

切肤之痛,才能铭心刻骨,他,是一直这般告诫自己的。所以每次看淋漓血肉从身上剥落,心里才能品出一丝痛快,一丝除了恨之外,唯一能惊痛自己的感触。

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隐忍,忍常人所不能,厚积而薄发,哪怕脱了几层皮,也要打碎牙齿活血吞。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去躲一躲,去当个懦夫,哪怕这所代表的温顺、愚蠢、盲从是他过去时刻警戒要努力规避的,也无所谓。

怕了就闭上眼睛,怕了就把脑袋埋进沙中,露尾藏头,也能暂安一隅。

“小白,”阿申轻拍身旁,示意她过来坐下,东方既白心悸,却还是去了,抱膝坐在他身旁,感觉一缕银丝飘到了自己的肩头,像山间的轻雾,“到碧山之前,你总挨饿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她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他把烤鱼递过去,她虽踟蹰,却还是接了,吃相近乎凶残,没多久便只剩下一根锃亮的鱼骨。

东方既白用手指刮了下鼻头,笑,“山君,刚来碧山的时候我爱哭,你说我若是再哭,你就讲鬼故事吓我,后来我听了故事哭得更厉害了,你便支了我到山头数柳树,说数不清楚便没饭吃,我现在还记得,狮子峰四百三十三株,烟霞峰一千零一十八株。”

“记仇呢,小白。”阿申知道她不想提及儿时往事,便也没有再问。

东方既白笑笑,抬头看乌木沉香短了一大截,只剩下三个香头,便重新拿了三根点燃,在博山炉中插好,复又在阿申旁边坐了,看着前面烟火袅袅,咕哝道,“倒是许久没听过山君的故事了。”

“不怕了?”

“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记得山君说,怕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所以才强逼着自己,学会了五雷决,学会了道教秘符......”她一顿,乜一眼还被捆着的张懋丞,放低声音,“安身立命是其一,关键,还要向您交租子不是?”

阿申笑得轻缓,“你干得还不赖,”说罢仰头,深吸一口积香,“好吧,那今天就讲一个不那么可怕的故事给你听。”

***

小白,你知道皇宫吗?不是现在的紫禁城,而是应天府那座钟阜龙蟠却毁于一夕的“皇城”。

约莫三十年前,我去过那里,呵,你猜的没错,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骗,不,是取走那宫城里的一样东西,可惜最后我什么也没寻着,不过,却亲睹了一件旧事,一段皇家秘辛。

那是洪佑二十五年的秋天,寒风萧瑟,南雁啾啾,咸阳宫的院落中堆了厚厚的一层黄花,宫人们每次扫成一堆,还未来得及装袋,就又铺了一地。

闵惠皇帝当时还是皇太孙,只有十四岁,看到遍地黄花,就想起了自己病逝不久的父亲,不禁扶窗垂泪,情难自抑。

小白,你道他哭什么,自然是为暴病而亡的太子,可却不单因这寸草春晖之情。皇家事远比草野小民的家事复杂得多,成王败寇、你死我生,与其说无人愿意,不如说无人敢去做一个不问朝政的闲王,因为手不握重权兵权,就会变成他人砧板上的鱼。

从古至今,争夺王位只有两种结果,披荆斩棘走到底,承皇冠之重,或者,死。

可这位皇太孙要面对的,却是一条最崎岖坎坷的荆棘路。

太祖有四个儿子,除了已故的太子,还有秦王、庆王、肃王三位皇子,每一位,都在太子病故之后,对空缺出来的太子之位狼眈虎视。尤其是秦王,没错,就是今上的父亲,他据守燕地,弭盗安民,兵多将广,早已长成一只羽翼丰满的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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