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直待到后半夜,对面的甬道亮起了灯,依稀还有人声飘来。她知道孙少卿回来了,于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杏池旁辗转了片晌后,终于下定决心朝他的居住的院落走去。
院中没有掌灯,家丁们伺候孙少卿睡下后也都离开了,她于是顺利地进入了他的卧房。
孙少卿仰躺在榻上,旁边放着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映得他半边脸昏黄。她在床榻边缘坐下,望那个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男子,片晌后,掏出绢帕轻轻沾去眼角的湿润。
“从前少将军在我心里,如山崖苍松,坚韧不拔。所以见你堕落,我怕你一蹶不振,便总想着要拉你一把,”她托腮,脸上的哀伤逐渐淡去,换上一丝温暖的笑意,“可是这几日被父亲关在府里,我却忽然想通了:谁没有累的时候呢,累了病了,谁又不想歇一歇呢。你看闽都的这些门阀,哪一家没有几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纨绔,可从未有人骂过他们。偏你孙少卿,征战沙场,落得一身伤病,现在想歇一歇停一停,却要遭受口诛笔伐。”
她眼中的柔情随波飘荡,“真的是很不公平,对吧?而我的存在,成了这场闹剧中的最精彩的一瞬,他们笑我就是在笑你,伤我就是在伤你,可如此,便对你更不公平了,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从始至终,你心里都没有我的影子。”
“所以孙少卿,今天我决定放开你了,不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从此,咱们俩都自由了。”
季妫说这话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哽咽,手伸过去慢慢覆上孙少卿的手背。然而肌肤相碰的那一刹,榻上的人却骤然张开了眼睛,那不是现在这双被油烟和酒气熏染出来的眼睛,而是过去那双充斥着燎原烈火,能一路烧到人心底的眼。
那火也烧到了季妫心里,她怔忪,差点叫出声来,哪知眼睛却眨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说出话来一般。
可只是弹指,它们又重新阖上了,眸光消失,孙少卿又变成了一滩烂泥。
季妫却仍脸色煞白地坐在榻边,胸口起伏不停,片晌后,她缓缓站起,搓着双手在榻边来回走了几趟,面色沉滞,似乎满怀心事。直到,身后的灯猛地熄灭,屋中陡然被黑暗填满,她才像被针扎痛了一般,猛地一个回身,朝屋外走去。
她又一次回到了杏池,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像方才那般闲适。她如履薄冰,连偶尔踩折一根细枝都会引得后脊上一阵激颤。
杏池就在几尺之外,她看到了那一汪被黑夜泡透的水,脚下滞住,一只手紧抠住身旁的杏枝,不敢再前进一步。
第六十九章 食人
月光把杏花照得如同碎玉,连起来却像是一张巨大的纱网,将季妫罩在下方。
她站住不动,听着杏池中的动静:水声如丝,轻柔细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水纹自然的响动还是长尾拨动了静水,于是只能朝前迈近一步,盯紧了前方的池水。
前几日下了几场春雨,池水涨了几篙,像是要漫出来一般。她还记得春耕之前,龙出碧潭的情景:它先是冒出苍劲的两根犄角,然后用前足勾住池畔,后足用力在水底一蹬,便腾空而起,让整条身子昭然于灼灼月华之下。
当时,她也如聚在孙家门前的众人一般,对着它虔诚叩拜,望它能登天化雨,滋养万物。她看着它越飞越高,身子在月亮前化成一弧健硕完美的曲线,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希望。
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她看前面那口杏池,感觉里面的水似乎漫到了自己心里,把它冻成硬邦邦的一块,连跳动都不会了。
季妫深深地吸气,踩稳脚下的泥泞,决意不再靠近。可是她刚想离开,忽听得后面“咔嚓”一声——极轻的,却分明有别于落花坠地的一声响。
冷汗顺着她的脊梁滑下,她咬着唇,慢慢朝后侧出半边脸,想弄清楚声音源自何处。眼风扫落,她似乎看到了杏花深处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却在她想进一步确认时,消失不见了。
“何人?”季妫喊了一声。声音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惊怕至此,连嗓子都被恐惧锁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没有人回答她,那诡异的“咔嚓”声又在别处响起,时断时续,来自于她目不能及的地方。
季妫咬紧牙关,扶着树干调整好紊乱的心绪,想快些从这个地方离开。可是一双脚却早已酸软,在她扭头想要奔逃的时候,竟然如何使劲都无法将它们从泥泞中拔出来。
“咔嚓。”
又是一声,这次,那声音很近了,似乎就在杏池前面。季妫心头一惊,没忍住朝后面看去,然而方一回眸,眼前就卷起一面水帘,劈头盖脸朝她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