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一圈圈扩散开,撞得杏花不断地向岸边聚拢。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干后跑出来,趴在池边朝里瞧。
隔着万物的倒影,他依稀看到了大团大团的墨黑,却辨不出是什么,于是索性不再多想,脱下碍事的袍衫,一头栽进水中。
池水冷得刺骨,春末的日光半点也透不进来。他在水里看到了杏树的根,张牙舞爪地栽在池子底部,被水浸泡了这么多年,竟依然干净浑圆,没有半分泡烂的迹象。
他转了个圈,睁大眼睛寻找那个人,可刚朝左边旋过一点,后腰便被一股水流猛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推出水面。
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万点水花飞起,击得头顶花叶簌簌作响。申奢没有回头,眼风落下,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拢在水面上,朝岸边绵延出数丈。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异响,他觉得有样巨物朝自己靠拢过来,沉重的鼻息喷上后脑,将那里浸润得寒凉,好似马上就要结出一层薄冰。
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牙猛地转过身,将捏在两指间的紫毫冲前方直戳过去。可下一刻,紫毫从两指间脱落,掉在池中,在水波里飘来荡去,好似魂游九天一般。
他也在魂游九天,因为那一半潜在池中,一半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银色的龙,雄浑健壮,身覆鳞片,眼似凸镜,两条薄须凝着冰花,飘上他的肩头。
可是让他神魂不在的并非眼前这条巨兽,而是那侧坐在龙颈上的人,她正低头拧着湿透的乌发,不经意掀起眼帘的时候,目光润透了他的眼。
“公子以为我被吃了?”巨龙把她送至岸边,她顺着龙颈滑到地上,侧脸看了还泡在池中的申奢一眼,嘴角抿了一抿,憋住笑,挽起透湿的裙角,朝着夕光落下的方向走去。
申奢爬出池子朝她追去,哪知刚迈出一步,便被探上岸的龙须绊了一跤,跌进一尺高的杏花堆中。他重新爬起来,拍拍袖子恼怒地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条龙重新没入水中,只在池面上留下几个硕大的被阳光得五彩缤纷的气泡。
“哎,请等一等。”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听到他的声音,略顿了下步子,又朝前走去,在院门处一闪,再瞧不见。申奢追过去,跨出院门左右一望,看到了那个立在墙根下,被夕阳映亮的人影。
他朝她跑过去,间隔半丈,立住,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你知道我是谁?”她侧眼看着他,眼底好似还藏着鳞片折射出的光。
“滕玉殿下救过我,”申奢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二月前,我乘船渡河,经过会稽山时,遇到纪国追查的官兵,”他深吸一口气,“当时殿下的船就在旁边,您命人放下舷梯,救我上船。我虽未见过殿下,但记得您的声音,故而方才的宴席上,便认出了殿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身子又垂低一点,“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殿下当时救我,到底所为何故?”
“我听了一路的埙声,自然是要还些什么的。”滕玉抬手示意他起身,在申奢立直身子时,眼睑垂下,似在回味,“听公子吹出的埙声,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声断,梦就醒了。”
阿申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如丧家之犬四处奔逃时,吹出的曲子竟然引起了另一颗心的共振。他低头沉默着,看自己袍角渗出的水迹慢慢扩散开去,和她的融为一体。
“不过埙声太过悲凉,所以梦也不是什么好梦。”她续道,说完,看到申奢的眉宇间凝上一抹氤氲,清了清嗓子,小指勾住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公子就不好奇,孙家的后院中为何养着一条龙?”
这话题分明是她故意岔开的,申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更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左传》云:‘帝舜氏世有畜龙,及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意思是上古有驯龙之人,被称为豢龙氏,想来孙家也藏着这么一位高人。”
滕玉轻轻一笑,“这高人,便是我二哥孙起。”
申奢诧异,“公主的兄长怎么会是孙将军的二公子?”
“我是在孙府中长大的,”她凝着脚下那滩水渍,抿抿唇,“因为储君之争,父王怕祸及儿女,便让我认孙将军为义父,后来他登基即位,才将我接回宫中。”
阿申点头,“不过我听说,孙家二公子也不是孙将军所出,而是他的养子。”
“没错,十三年前,义父偶路溪流,看到水中的圆石上站着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大,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义父见这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孙少卿同龄,却生得瘦骨伶仃,心中怜惜,于是便唤他到岸边来进些饮食。可这孩子听到随从们的召唤,却说,请将军稍待,我要先喂饱我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