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把纸条平撑在眼前,让日光透过它,温柔地铺在自己的脸上:原来这么多年的岁月,并非是她独自前行,而是一场无声又无间的陪伴。
“和我们一起走吧。”阿元撑着身子坐起,冲清欢伸出一只手掌,“这些年,你不见我们,但是你一直在,我知道的......”
他摁下话头,想起袁爽和其他凋败在她手上的生命,又念起公子生前慈悲,心中忽然百味杂陈,被一股沉重的宿命感撞击地几欲泫然。
“我留下陪他。”
一个料想中的答案,却令阿元心颤,尤其,在看着清欢将字条细致叠好,塞进衣襟,慢挪着走向草庐后方的时候。
“清欢,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低乞一声,全无底气。
“阿元啊,你到碧山去找一个老鬼,”清欢似是没听到他的话,面色沉静,隔着草庐回望他,“你把公子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带着思安和喜宁离开吧,去哪里都好。”
她一笑,声音暖得仿佛要溶进春末的和风中,“我听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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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元找到碧山上那只孤鬼的时候,竹林里烧起的大火已经漫天卷地,就像三十年前奉天殿大火的一场延续。
阿申从高处眺望那片红光,喟道,“她终于把自己从他身上剜掉了,可是,又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阿元懂他的意思,悲声道,“先生是说,清欢是公子身上的污点吗?”
阿申伸手,指尖触上从章台城卷过来的一股梵风,“阿元,这些年她一直护着你,你道是为什么?”
见阿元不语,他续道,“因为你像他,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他身上最美好的品质的延续,故而在自戮前,清欢知你可能涉险,最后一次出面相救。”
他看着阿元,目光悠悠,“你活着,她死了,在清欢心里,才算圆满地完成了对他的祭奠,所以阿元,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们两个。”
阿申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那平铺在石面上的两张皮影上,思忖片刻后,手在空中一扬,凭空抓出一支紫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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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驶进一条长河的时候,月亮正好从山头跳了出来,舟穿月影,就好似在天空中飘行。
三人趴在船板上,看船头撞碎满河月华,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许久后,思安终于捺不住,冲喜宁使眼色道,“喜宁啊,你不是有话要对公子讲吗?”
喜宁闻言,抓着脑袋支吾应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半晌,却仍没道出一个字来。阿元这几日常见他二人私底下偷偷嘀咕,于是便笑道,“喜宁现如今是真的大了,心里能憋得住事儿了。”
“不是,”喜宁涨红脸,侧头看向阿元,口舌打结,“思安.......让.......让我告诉公子......”他听思安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阿元被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乐,单手托腮凝他,“喜宁,你和思安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思安见无法再隐瞒,只得自己道,“公子,我们在想.......”
“我和思安都觉得,公子烧没了头发,倒真的像一尊佛了。”喜宁终于鼓起勇气,抢在思安前头,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公子,你去瞿昙寺吧,我和思安虽不能再日日伺候在旁,但也会一直跟随着公子的。”
碧绿的河面上,反射着苍弯的蓝光。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转折起伏。阿元看前方碧波,听浪敲击船底的轰响,半晌后,唇角浮起一个温浅的笑意来。
“你们可知,清欢走前说过什么?”他说着抓起喜宁和思安的手,将三人的手掌拢在一起,垂头微笑,“她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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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氏别院。
阿申撩袍在案几旁坐下,把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况天蔚,“你想找的人我已帮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也应该给我了吧。”
况天蔚将卷轴摊开,蹙眉读完上面简短的几列字后,轻吸口气,“这是,禅位诏书?那个人竟然写了这个?”
阿申凝神片刻,轻道,“这是他在永乐十五年写下的,那一年,大典修成,运河浚通,天下大治。可先帝却仍不满足,亲率大军深入漠北,横扫残元。”他低头,看诏书上工整的字迹,“所以他写下了这封诏书,因为他的叔叔,不仅做了他一心想做之事,而且做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所以他写下这个,并非为了保命,而是因为心安,”况天蔚思忖片刻,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有了这个,想必今上也可心安了。”
说罢,见阿申不答,只用一对淬满了寒意的眼珠子盯着自己,便不敢再耽搁,起身走到窗边的博古架旁,拿下一只桃木匣子,将它递给阿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