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婴果然病了,他静静躺在几层被褥之下,脸上没有一丝血丝,唇却是乌青的,前几日才养出几分丰腴,没过几天竟又消瘦回去。薄薄的身板掩盖在被褥下面,唯有腰腹间隆起一个圆润的弧度,他呼吸微弱,每一次喘息似乎都费尽了力气。
晏云霆隔着泪眼看见他憔悴苍白的面色,这才想起,自己竟也有一个多月没有踏足这里。他不禁又痛又悔,上前几步就半跪在床前,握住裴婴冰凉枯瘦的手腕,吻混合着眼泪落在他青白的指尖。
裴婴其实睡得并不熟,白骨枯微弱的毒性让他整夜难眠,他紧闭的眼睫忽然一抖,接着便挣扎着睁开眼来。
喉咙恍若被利爪猛地捏紧,裴婴脸色一白,抓着衣襟剧烈️咳喘,他几乎要咳出眼泪,哆嗦着倒回床上,嘴角已是隐隐见红。
“晚竹、晚竹……”
晏云霆无措地抹去他嘴角血丝,小声叫他,“晚竹……”
裴婴痛楚地拧紧眉尖,似乎在这时才看清眼前之人是谁,他的神色陡然冰冷,费力抽出自己的手来,沙哑问道,“你来……做什么?”
晏云霆双唇蠕动,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他小心翼翼地抚摸裴婴汗湿的鬓角,哽咽开口,“鲤儿是我的,对不对?”
裴婴心口一紧,身体也有些僵硬,他几乎登时就红了眼眶,却倔强地咬紧牙根,扭开脸去不看他。
晏云霆落下泪来,将自己的指骨捏得咔咔作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婴怔怔望着帐顶花纹,手指颤抖着拧紧了身下床褥,声音发紧,“我如何告诉你。你这脾气犟得狠,当年若你知道真相,势要去与燕晁争夺个你死我活,我又岂能看着你去送死?晏云霆,你我相识近十年,你却一点都不懂我。”
晏云霆跪在他的床边,把脸埋在裴婴掌心里无声落泪,他的声音哭到沙哑,还带着嗡嗡鼻音,“这么多年,你痛不痛?”
裴婴眨了眨眼,泪就顺着眼尾滑落进鬓角,“痛得很。生鲤儿时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而我却嫁给了杀害你的仇人,那时我就想,活着干什么呢,我带着鲤儿投了河。冬天的太清湖太冷了,冷到我现在都记忆犹新,鲤儿一点都不乖,我疼了两日一夜,他们说……我娩下了一个死胎。”
“后来的那个孩子,生他那天……是你与燕昭大婚的日子,我躺在床上昏厥了好几次,做梦都是你娶我进晏家大门。醒来又痛得狠不得昏死过去,我就拉着宋安的手问,什么时辰了,你们是不是要拜天地、进洞房了。那个孩子小小的躺在我怀里,还没只猫崽大,连哭声都没有,我恨极了,却不知道去恨谁。”
裴婴转过头来,脸上泪痕斑驳,他望着眼前泣不成声的晏云霆,轻声说道,“后来我知道了,我恨年少的裴婴,恨他独独爱上了你,至死不休。”
第一百三十六章
窗外雨声渐小,晏云霆望着裴婴越发苍白的侧脸,再也说不出责备诘问的话,他伸手出去小心触碰裴婴脸上泪痕,沙哑道,“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裴婴极轻地“呵”了一声,向里侧扭开了脸,百骨枯的余毒让他每日精神不济,身体倦怠,如今腹中又多了那么个小东西,他只觉得终日昏沉,方才和晏云霆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费尽了他的力气。
他闷声咳嗽,喉间腥甜,“没有谁对不住谁,晏云霆,与你闹了这么多年,我真的倦了。你要我留下这个孩子,我遂了你的意,你放我走,可好?”
晏云霆闻言大惊,跪在地上紧紧握住他青白手掌,眼中惊痛交加,“晚竹、晚竹你要去哪里?别离开我,我错了、我错了!”
裴婴没有力气再去与他纠缠,由得他将自己的手握得生疼。他另只手轻轻搭在隆起的腹上,将视线转向窗外,神色平静,“这孩子将满四月,待它出世,便是我离开的时候。”
他转头望了一眼晏云霆,嘴角竟扬起一个冷淡的弧度,“不然,我真不知为何要留下它。”
晏云霆心中悲怆,颓然坐倒在地上,悲声问道,“这是条件吗?”
“不。”裴婴摇头,指尖轻触柔软肚腹,他声音沙哑,“这是交易。”
晏云霆将潮湿侧脸贴紧他微凉的掌心,喉咙里宛如揉了一把沙砾一般沙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总是想要离开。”
“我离家十年了。”
裴婴眼底微红,苍白指尖捏紧了袖口,“父母兄姐在地底沉睡这么多年,我想回家。”
他的目光落到窗外,檐下雏燕初次展翼,这会儿又飞回巢中,正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晏云霆拂开他额头乱发,声音发紧,“待你产下这个孩子,我陪你回去,顺宁殿门外的桃树没了,等明年春日,我再和你一起种下一株。晚竹,我求你别丢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