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婴轻轻侧过脸去,那双灰白的眸已经无法聚焦了,他费力地咳了两声,从口中喷溅出细小的血点,“朕若、若是没能挺过这回……”
此话一出,众人皆知这是天子在留遗言了,几位太医连同留在屋里伺候的宫人齐齐跪下,忍着心中悲痛低声哀道,“陛下……”
裴婴肤色白得几乎透明,喘息已经不比之前那般急促了,“这大陈江山,便留给、留给我腹中孩儿,由游落归辅佐,待他长大成人,朕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陛下,”宋安低声痛哭,“您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宋安。”
裴婴沙哑唤了他一声,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记得……将我棺椁送回大俞,我离家这么久,该回去了。”
他轻轻闭上眼,嘴角甚至扬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该回去啦。”
宋安紧紧盯着他惨白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他哽咽着轻声叫他,“陛下?”
无人回应。
屋中气氛倏然紧张,宋安几乎晕倒,死死攥住裴婴冰冷的手掌才没让自己倒下去,他急急膝行几步上前,哭喊着嘶声叫他,“陛下!”
太医一窝蜂拥上前来,试探到他还有微弱鼻息,取出胎儿已是刻不容缓,时间耽误不得,陈太医用巾帕堵住裴婴身下血水,咬牙将胎儿向外拉扯。
另名太医帮忙推腹,眼看孩子一点一点脱离裴婴的身体,裴婴呜咽着疼醒,沙哑地呻吟,“我儿、我儿……”
孩子随着无尽的血水流出,只是当他降临在这世上之时,众人都沉默了。
有宫女拿着准备好的襁褓上前,待看清裴婴颤栗的腿间躺着的那个小小婴孩之时,惊骇地失声尖叫。
“啊——”
裴婴被方才那撕裂般的剧痛惊醒,躺在床上直倒气,他能感觉到孩子已经出生,甚至腿间都有冰凉柔软的触感,他无力地歪过头去,喘息着说,“孩子呢……”
宋安身体僵硬,怔怔看着躺在裴婴腿间的婴孩,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
眼泪和冷汗顺着眼尾一起滑落,裴婴脸色惨白,又喃喃问道,“怎么不哭……”
他颤巍巍睁开眼来,看清周遭众人神色各异,心中越发不安,裴婴忽然心慌得厉害,甚至想要坐起身摸索,“孩子呢、孩子呢?”
“陛下啊!”
宋安抱住他上身不让他乱动,心一狠闭眼痛哭道,“小皇子、小皇子他……”
裴婴神色茫然,小腹余痛尚在,他捂着仍然膨隆的肚子,拧眉问道,“他怎么了?”
太医清理了他腹中残余污物,抖着手将孩子包在襁褓中,在他床前跪下,流泪低声道,“陛下,白骨枯为世间剧毒,小皇子替您承担了毒性,已是、已是回天乏术了。”
屋外惊雷轰然劈下,裴婴一张脸映得青白似鬼魅,他不顾身上剧痛,挣扎着半坐起身来,十指插、进凌乱潮湿的长发中,摇头笑出来,“我不信,之前、之前生鲤儿时,他们也跟我说,我生下的是个死胎,可鲤儿分明好好活着。我不信、我不信……”
宋安见他言行痴狂,不由得跪地痛哭,“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啊!”
裴婴颤巍巍地朝太医伸过手去,眼中有渴求也有迷茫,“你把孩子给我,让我看一看他。”
太医有所犹豫,这婴孩感染剧毒,生下来便面目骇人,裴婴方才生产不久,这若是……
裴婴见他不给,嘶声尖叫着便要伸手去抢,“你把孩子给我!”
生产时他流出的血足足将身下的被褥尽数湿透,这时谁敢让他过多挣扎,太医面露不忍,却还是将怀中襁褓交给了他。
裴婴急急抢过那柔软的包被,抱在怀里哽咽说道,“不怕,爹在这儿……”
他抖着手掀开襁褓,入目便是婴孩紫黑枯瘦的一张小脸,只是一瞬间,心口剧痛,紧接着唇边便溢出冰凉血液。血从指缝中滴落,裴婴挥手屏退屋中众人,沙哑道,“都下去,让朕和他……好好说会儿话。”
待屋中人都散了个干净,裴婴才敢再看怀中孩儿第二眼。
他本该是个清秀乖巧的男孩儿,和他的兄弟一样,长得玉雪可爱。只是那白骨枯太毒了,毒坏了他的心肺,还坏了他的样貌,在他腹中待了八个月的孩子,生出来竟枯瘦得像具干尸。
裴婴低下头去,长发顺势从肩头滑落,他轻轻吻了吻孩子冰凉的额头,哑声笑道,“傻孩子,是爹害了你,那毒……你倒不如让爹受着,你没了,爹疼得想死……”
屋外细雨绵绵,雷声不断,屋内却异常安静,只能听见裴婴微弱的喘息声。
裴婴笑得温柔,“你在那边,若是见着了你那兄长,记得帮爹给他带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