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有家人在突西?”她转而问,细细端详着他,他虽轮廓分明,眉目疏朗,却没有胡人深目高鼻般凌冽。
他摇摇头,“是我师父在突西。”
停顿了一会儿,他说道:“其实他不太愿意收我为徒,但我的功夫是他所教,没有他,我逃不出蓬川。”
“你师父跟村里人都是一个口径么?”她问,想把整件事串起来。
沈无淹这辈子都没有跟别人推心置腹到这种程度,虽然他只不过说了些往事,远未触及真正的伤痛。
“他受过伤。”他答,眼里闪过不忍,“有时不大清醒。”
她不再说话了,月光从云中漫出,只左掌有熠熠的光透过布条不知疲倦地散发着,像盏素霜的白玉灯。
“那你原本不叫沈无淹?”她终于想起要问了。
沈无淹点点头,“我叫敖衍,沈无淹这个名字是岳大人给的。”
他这才告诉她,遇见岳庸时,他刚逃离蓬川,欲往中原。
路过栎阳关时,无意中撞到岳庸小队被伥人袭击,当时岳庸一方不知伥人必须断头才可歼灭,队伍几近覆没,他便出手相帮,也救了岳庸一命。
岳庸念他有功,又知他在逃避追捕,便收至麾下,将他顶了某个刚战死的士兵的名,再让张准领着,编制又打乱了重排,这事便顺理成章了。
但他一开始的确没想过她会来巴黄州,寻青络脑的解药,张准神秘兮兮的什么也不说,他一门心思只在如何前往突西上。
听完,她只是说了一句:“敖衍,更像你一些。”
他对名字无所谓,只是想到这,又忍不住担忧起来:“不知道长老们会如何对你,我恐怕帮不上忙。”
话说得有些含蓄,但李及双明白,他不想在她和长老之间做抉择,这么多年的也还是有养育之恩的。
“是要好好担心他们,我要揍人的时候,你可不许拦着。”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里亮着狡黠的光,那不过是八百个心眼子才冒了一半的神气,但就是让人不由得相信,再难的事在她那里,都不过是伸头一刀的快事。
明明她才是那个手无寸铁,又无靠山的人。
沈无淹羡慕这份自信,忧虑之中却更清醒,只因他早已身在其中,领略过各种手段。
第22章 旧孤臣
即便是有秃鹫护送,山林里的路仍然难走异常。
只是这两日里再没有幻海,没有邪物,没有这样那样的幺蛾子。
浑浑噩噩的燎叶,也在踏上通往村寨的船只后大梦初醒般,看得清这片天地了。
他们坐上了一艘沙船,从一个极深的潭水出发,回转绕过一面突起的山体,满湖的水杉迎面拔高,盖了满眼,把她的心都惊了惊。
沙船慢悠悠穿梭在林中,日光把水色都染成了碧绿。
栗紫色的池鹭飞起来,冲向天际,在团状如棉的白云里成了一颗颗灰点。
她第一次忘了自己正在驶向何处,使命是何。
沙船摇晃着,离开水杉林,拨开水下摇荡的水草,从南侧满山的稻田旁渡过,在一片深密的浅灰粉色芦苇丛里停了下来。
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看到了蹲伏在坡面上的村落。
若不是有红的椒、黑的瓦、灰的磨、白的布,岩骀完全可以融入山色的黄中。
特别是那一道道墙,用编好的草、剖开的芦苇与泥土混在一起做成,完全是就地取材。
若有人说他们家中还有奴隶而不是奴仆,她一点也不意外,岩骀看起来像是从远古走来的村子,踟躇到半路,便放弃了前进。
进入村子时,既没有暗箭也没有明枪。她跟着二人晃头晃脑地走过第三户人家时,有一妇人从地上蹲起,冷不防瞧见了他们,两手捧着的箢箕“哐当”掉落,激起了一片扬尘。
她侧头去望,只见妇人脚下堆了数条扁长的干肉片,估计洗后又得晒上几日。
接下来的事她已料到了,叽里咕噜的语言招呼起沈无淹和燎叶,吵闹声唤起了午后的村庄,附近的房子里,样式相同的小门吐出了不同的人,高的矮的,老的小的,全围了过来。
这方言有些类似古音,说得慢时勉强能懂几句。
村民见到沈无淹二人的感受是惊讶大于惊喜,其他人则直勾勾地望着她,比当初踏入巴黄州时路人的打量更肆无忌惮。
那种眼神是陌生且生猛的,对一个女子全无基本的约束和礼节,好像她是某种未曾入世的异兽,正接受世人的指点和观摩。
当初能说出“男女授受不亲”的沈无淹在这当中的确像个异类。
倒是村民不能引起她丝毫兴趣,坦着上身挽着裤腿黝黑的汉子,青一色花青布衫的女子,除了肤色被烈日晒得更暗,面目上跟巴黄州的人民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