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贺熙朝宦途,钱循忍不住心里叹息了一声——赵之焕沈临这些人,均是受了家族的庇佑、父祖的余荫,才能一路顺风顺水;贺熙朝却是被宗族拖累,又是去西北吃沙子,又是来东南吹海风,别说是王孙公子,朝中群臣鲜有如他这般辛苦的。
可到头来,兜兜转转又做了外戚,至今只是勉强入阁,又为避嫌做了个居士。
亲族离散,挚爱身殒,也不知他这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大人,咱们派去重明岛的细作回来了。”
贺熙朝目光一冷,“快请。”
那细作看着像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先是恭敬行礼,随即抛出一个大消息,“前几日晏华亭便已经上岸,三日前曾去过上虞,只待了半日便又折返。”
“若是擒贼先擒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着人刺杀他,是否可行?他功夫如何?”贺熙朝眯着眼道。
细作蹙眉,“他虽防范心甚重,若能派出一等一的高手,也不是不可行。”
“他长得什么模样?”钱循好奇道,“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也得先认出人来才是。”
那细作虽不知这陌生大人为何对晏华亭的姿容如此好奇,但仍是老老实实道:“江湖人赞他一句霞姿月韵晏华亭,十分得当,晏岛主虽有些男生女相,脂粉气过重,但仍是不世出的美男子,尤其是他眼角一颗朱砂泪痣,更是勾魂摄魄。说句僭越的话,虽气度不可相类,但其姿容之美,比起我朝皇后殿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贺熙朝的面色已完全沉了下来,阴恻恻道:“说的不错,确实僭越。”
沈颐担忧地看钱循一眼,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到晏华亭的脸上去,但仍是打圆场般地感慨道:“卿本佳人,为何做贼!”
贺熙朝将手中狼毫放到一边,淡淡道:“既然二位大人到了,明日开拔!”
正是江南好风景,四处莺飞草长、桃红柳绿,钱循骑在马上,却一直在远眺官道两侧成片成片的稻田、油菜,还有更远处零零散散的湖泊、池塘,莫名想起了离松江不远的故乡。
贺熙朝端坐在一匹通体乌黑的河曲马上,蹙眉看着舆图,似是在辨别方向,“他们的战船泊在吴淞口?”
“正是,急行军已夤夜出发,潜伏在周遭,随时可以点火烧船。”
贺熙朝面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色,“甚好,急行军以及先行登岛的五百壮士,若为国捐躯,本官定会及时向朝廷请封,荫封妻子。”
天色渐沉,钱循这样的文官,自然不知贺熙朝打算如何调兵遣将,而是径自在帐中休息。此间荒郊野岭,军帐自然不如金陵、松江的官邸,帐中蚊蚁飞舞,窗外寒鸦哀啼,若不是诸人赶路赶得心力交瘁,恐怕尽数要夜不能寐。
钱循想着一桩桩一件件前尘万事,又惦念着京中的妻女,简直愁肠百结、辗转反侧,却听闻帐外有二人压低了声音对话。
“你说朝廷这几十年对重明岛一忍再忍,怎么突然决定出兵了?”
“先是贺党专权,又是琅琊王作乱,朝廷这不是才缓过来?”
“不要命了,在贺尚书的军中提贺党?”
“这怕什么,他就这个出身,还不让提了?外戚就是外戚,先前靠太后,如今靠皇后,你说这贺家也真不讲究,靠女人的裙带也便算了,如今还要靠男人的……”
忽而有一阵箫声呜呜咽咽地传来,那两人一吓,忙不迭地禁了声,跑远了。
钱循坐直了身子,心下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第十八章:一霎清明雨
战事推进得颇为顺利,据闻先行登船的五百勇士将对方的坚船利炮烧了大半,而先行军也如期占领吴淞口,夺下了原先停泊在此的数艘战船。
与钱循所想象的身先士卒、奋勇当先不同,贺熙朝与他们一同在后军,每日不是阅读邸报,就是查看舆图,那副气定神闲的神态,颇有古人东山赌墅之风。
沈颐仿佛真的想起自己是天子替身这回事,每日都在诵经祈福,后来伤兵渐多,他又精通医理,便时不时充当军医,在军中竟也有了活神仙的称号。
对比下来,钱循倒真的是个再无用不过的闲人,受沈颐启发,便也时常做些清点粮草、誊写公文的琐事,乃至于代目不识丁的大头兵写家书,日子过的倒也别样充实。
零星战役断断续续,三月底的某日,一大早便有人鸣金示警,说是有海寇上岸,命众人警戒。将士们仍在帐中,钱循沈颐这类文弱书生则登上城墙,远远观战。
“看来晏岛主当真豢养了不少倭人。”钱循一眼就看见有不少发式和衣衫都颇为古怪的武士,均训练有素且悍不畏死,远观都让人心中发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