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地城中买下了一座宅院,空空荡荡,却很适合赏雪。
散功之时,我坐在廊中看雪。
关容翎被我早早支出去探听北地的消息,我便独自倚着廊柱,缓缓抬起了手。
我看自己的双手。
十三年前,我和秦横波都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彼时我们遍体鳞伤,身体上几乎见不得一块好肉,尤其是我和他的双手,上面总是布满狰狞可怖的伤口。
那个时候,只是看一双手,大抵会觉得我与秦横波是从刑狱里逃出来的。
想来酷刑也不过如此。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受过这份苦。
从前遍布伤口的双手,如今再看,竟也算得上光滑白皙。
秦横波不用剑,我亦极少用剑。
难说这份“不用”与“少用”里有没有对当初的忌惮。
我只知道秦横波偶尔还会做噩梦,梦里是我们逃亡的每一日,浑浑噩噩、不知去处,每一日闭上眼睛,都会以为那是永眠。
天意楼创立以后,我和秦横波都很春风得意。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顺风顺水。
结果我输给了唐逸。
天意楼又输给了另外几大门派。
我想那大抵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一种考验。
所以我沉下心来,走到今天。
结果我又输了。
天意楼也依然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所想要的,一无所成。
我不能如此。我已经为了野心抛下所有,无论是兄弟,还是良知。
这世间不该再有能动摇我的人或物。
为了走到天下一主、当世第一的位置,我可以用尽一切手段。
譬如散去我二十七年来的所有功力。
伍、
我的确有无匹野心。
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人的野心能比我的更多,比我的更强悍。
我就是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纵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我亦甘之如饴。
不过是区区散功而已。
只要捱过这段时日,我自能重返中原,继续我的大计。
我是这般想的。
亦要有所魄力。
我无太多迟疑,或许根本没有迟疑。我只是看着自己的双手,稍稍晃了会儿神。
我开始强行运转内力,牵着它自体内逆流而上,任由两股内气来回相撞,震得胸间伤口破裂淌血,唇边也渐渐渗出血丝,滴落在衣摆。
这不过是一点点苦。
我受过比这更痛的苦,散去内力也没有多么困难,不过是内气相撞,将内力在我体内生生撞散。
我要它留在我的体内,因而我要为自己写出一本世间绝无仅有的功法。
——我谢兰饮,要走常人没有走过的路,我要破而后立,我要孤注一掷。
寻常散功算什么呢。
我甚至笑了起来,任由喉间涌起的血慢慢溢出唇缝,滴滴答答落在衣衫上。
我谢兰饮就算要散功,也要做天底下最特别的那个。
——我有如此魄力。
我为何不敢呢。
只要我能做这天下一主、当世第一,此时此刻再多苦痛,但凡抓住一线生机,我即能浴火涅槃。
没什么不敢。
陆、
这次散功不知耗费了我多久时间。
等我再有力气抬眼时,最先望见的就是天外黑漆漆的夜色,与夜里仍连绵不绝的雪。
都是雪啊,一个白得刺目,一个红得惊人。
关容翎提着剑回来时,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这幅狼狈的模样。
他一眼望见了我。
然后快步走到我身前,半跪下来,眉头紧皱:“你这是怎么了?你的伤口——”
“关容翎,”我在他眼里看到我苍白的脸,“我画了好多朵梅花。”
我说。
他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或许他明白,只是不知道我的血与梅花有什么相同。
他眉头皱得更紧,平时不假辞色、冷冰冰的面容,竟有些别样的漂亮。
我微笑道:“我喜欢梅花。”
它有我想要的东西,亦有我有的东西,更有我没有的东西。
它象征幸福、坚强,与高洁。
这一次,关容翎听懂了。
他抿了下唇,忽然伸手握住我的右手,用力道:“你先站起来。”
我摇摇头,顺势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你知道吗,关容翎,我现在功力尽失,就如同你当日,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
我笑着提醒他:“你现在杀了我,就不会再有人逼着你去做一条狗。你会十分自由,再无人拿捏的软肋,握着你的把柄。”
不会再有人知晓他的秘密,通晓他的命脉。
他一身武学是由我所授,他合该忌惮我,视我为威胁。毕竟他不是西云楼龄那种忠心耿耿的好狗。
他是一个不受控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