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猛地站起身,踉跄地扶着桌子,心下一阵寒凉,如锥刺针扎。
“那他……仲父他,他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
“无他,阎罗不收人,命不该绝罢了。”
“那个蛮女将萧三藏进了酱缸里,至死也没有吐露他的下落,寒冬迎春的时节,酱缸上冻了一层冰,卫国公拎他出来的时候,人冻得青紫,已经没了气,可偏他孩子时候就命硬的很,军医两针扎下去,一口寒气吐出来,活了。
只是鞑挞入城抢人,闹得满城风雨,萧三的身份再也瞒不住,萧康胜也只能将他认回来,搁在自己手底下养着。也就是从他进了萧家的门开始,先帝就再也不信萧康胜与鞑挞之间没有勾连叛国。”
杜明棠抬起头,看着祠堂外纷飞的飘雪,忽有一瞬恍惚。
这个理由言官御史攻讦漠北之时用过不知多少次,后来在他的授意下弹劾萧亦然的首罪也是如此。就算他与其生母一道,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一年的花朝节,难道漠北与朝廷,军权与政令之间,就当真能毫无隔阂,相辅而行吗?
——绝无可能。
红颜与出身,向来都是背负祸国之罪的绝佳借口。
史书铁笔,悠悠众口,万罪加身而欲辩无方。
“萧康胜这一生戎马倥偬不是白给的,站到了他那个高度上,拥兵自重称王称帝也未尝不可,先帝的信任与否,说到底其实并不重要。他既不能因为一个蛮女的种废黜萧康胜手里的兵权,便剑走偏锋,学宋太祖皇帝的杯酒释兵权,以加封卫国公为由,下旨将其召回中州。
开疆拓土,位列三公,这一场封公大典本该是其一生的荣耀,可先帝却在封公大典之上,明褒暗斥,大礼当日便以北境安宁之说,削减了漠北的军费,甚至还动了要萧三入中州为质的念头。说是为质子,可萧三那样的出身,先帝的意思不过是让他把这个蛮女的孩子送过来,借自己的手,替他将人料理了,抹平君臣之间的这道隔阂。
萧康胜才新封的卫国公,一腔热血就这样凉了大半,当庭抗旨,坚决不肯交出幼子入京,君臣不欢而散。
漠北就这样成了先帝心头的一根刺,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每每醉酒便要诘问,当年萧康胜究竟是不能追击鞑挞,还是唯恐兔死狗烹、功高盖主而蓄意后撤,养敌自重。
这话说的多了,萧康胜纵使远在漠北也听到了不少,后来先帝因年岁渐长,畏惧生死尚道,为兴建道观殿宇多次挪用兵部军需,拖欠军饷,萧康胜宁肯变卖家产,也不曾上过一封催钱要饷的折子,显然对先帝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
杜明棠沉默少倾,颤巍巍地吐露出带着血的真相。
“所以,当我代表东宫向他示好,请他支持太子,必要之时发兵援助中州,萧康胜也自然未有半分回应。”
沈玥背对着他,站在风雪间,喉咙有些发哽。
后面的话,还消说吗?
——是党同伐异,孤臣泪尽,自相残杀,是万里无人收白骨,是此刻陈列在大雍门前的十万男儿姓,是与之一同消亡的大雍最后的荣光。
当历史的进程走到了拐点,这片大地上施行了千百年的农耕之道,因商贾经贸盛行而迸发出了新的生机——四大家强力崛起,资本的原始积累,带着滔天罪孽蛮横血腥地无度扩张,与旧时朝政时制龃龉不合……先东宫太子曾多次上疏奏承力请改革清田,疏远世家,勤理政事而为先帝所不喜,虽仍留有东宫尊位,但君心已失,渐落下风,引得四大家与众皇子联手围攻,岌岌可危。
彼时杜明棠已入内阁为辅政大臣,为免先帝忌惮,只能在暗中帮扶太子,迎娶黎氏,拉拢世家。中州受漠北、河北、琅琊三大州府拱卫,得到这三个州府的支持,纵使其余皇子敢有妄动,也是鞭长莫及。
奈何事与愿违,琅琊不会因为黎氏一个女子而扶持政治方向明朗的太子,河北谢嘉澍精明透顶难以拿捏,对当时的东宫而言,萧康胜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倘若要拉拢萧康胜,则势必要令他与世家反目。因此,萧康胜不满世家侵占国本,克扣军饷的风,就这样在朝野上下悄然吹起来了。
风起于微末之时,这一阵风在有心推动之下愈演愈烈,萧康胜有意发兵南下,清理世家几乎是人尽皆知。此后,四大世家终在杜明棠有意无意的襄助下,联合与鞑挞串通,在送往天门关的军粮中做下手脚。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关惨败,驰骋沙场从无败绩的漠北铁甲,毁于一场别有用心的博弈之争。
此后,杜明棠一心力保的东宫太子,唯恐其登基后清算世家令阴谋败露,也因此遭到穷途末路,禽困覆车的世家联手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