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卓何尝不清楚,自己今日这番御前奏谏是被当了枪使。
或许早在皇帝遣他随龙舟入江北之时,就是为了今日的破局。
任卓双手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众人心中皆暗自舒了口气,四大家不比那庶子萧三。武扬王摄政时尚且恩怨分明,只要不犯漠北,不涉国本,多半都能得过且过。
然四大家商阀谋国,睚眦必报。
当年的东宫太子如何?漠北萧家的一门三将又如何?——挡了四大家的路,便燃起一把大火,俊杰殒命、证道而死的事,这些年他们见过的太多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他不再纠缠,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看在杜阁老的面子上,四大家倒也不至于非要为难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儒生。
杜明棠微微颔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身后。
内阁的几名阁员和六部堂官也都纷纷跟着站起来,站到了杜明棠的身后,意图替他挡住虎视眈眈的袁钊。
任卓定定地站了片刻,而后在众人的注目之下,抬起手,缓缓地解开了发冠的绶带。
他再度躬身跪下,俯身朝着杜明棠三拜叩首。
大殿之上灯火通明,璀璨辉煌的灯火照着那些阴谋和算计无处遁形。
任卓将额头触碰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在自己这方渺小的暗影中,闭了闭眼。
他仿佛听到了今晨萧亦然在王府中的那一问——但不知任学士愿意为百姓苍生做到哪一步?
任卓拜过阁老,以敬师生情谊。
他再度昂起头,其音朗朗,其心灼灼。
“监生今日所争,不为己身,不谋功利,只因百万生民在后,监生万不可退!
事非经过而不知难,但不知在座的各位大人去过江北浙安没有?见过流民迁徙没有?江浙两州几十万人流离失所,饥者隔陇相望,无家可归,无粮可食。
各位大人是不是以为,自己吃过陛下赐的榆树面,就算知道灾民疾苦了?
那你们吃过人肉、嚼过草根,啃过树皮,见过易子而食,肱骨做汤,知道流民会把人往官道上推,夜半之后再去抢尸首分食吗!”
凛风呼啸着裹挟着万民疾苦,以一种极残酷的姿态,无情地碾入金銮宝殿。
眼前的杯盏筷箸,琼瑶佳酿,尽是血肉,皆是众生。
任卓双目充血,他咬着牙,高高举起一封奏疏,双手微微颤抖。
“监生奏请君上——赈流民饥寒之难,治官道不通之弊,降地方懒政之罪!”
自始至终,沈玥都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争端。
直至此时,他方才起身,俯瞰下方。
“准奏。”
作者有话要说:
赈流民饥寒之难
治官道不通之弊
降地方懒政之罪
直言天下之大弊——国子监第一监生,任卓,任刚毅。
第58章 狡兔窟
这一场月圆之日的亲政烧尾宴,是雍朝九州三方势力的又一次博弈。
先前在秋狝之乱里结下的烂摊子,在此时尽数爆发出来,砍向了江浙两州无以果腹的流民。
沈玥当即下旨,撤掉太和殿的宫宴,就地搬来户部、工部、吏部三部阁员的公文,其余相关众臣皆入文渊阁,彻夜清算。
赈灾一事片刻不得延误,需赶在十六这日一早的急递,发往江北。
太和殿灯火通明,珠算争议之声不绝于耳。
沈玥将上座首位让给杜明棠,令众人务必关照好阁老的身体。
杜明棠已从惊变中缓过神来,他缓缓地站起身,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袁副将此去江北,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
沈玥点头。
朝局磋磨数十载,杜明棠已然洞悉今日这一场乱局的前因后果。
他抬手拉住沈玥,满目忧心:“陛下……莫言老臣怯懦谨慎,陛下才初亲政,实非与世家和地方翻脸的良机。”
“阁老所忧,朕都知道,朕也明白,朕此时应韬光养晦,借机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不是以举国之力,冒着开罪世家和地方的风险,赈江浙灾患,北迁流民。”
沈玥反握住他的手,蹲下身,诚挚地抬起头看向杜明棠。
“但是阁老,其余的事情朕可以忍,也可以让,唯独人命关天,朕不能坐视不管。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任监生方才说的不错,百万生民在后,朕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们的生机争上一争。”
沈玥目光如炬,杜明棠垂头看着他,仿佛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了曾经——曾经的大雍朝堂之上,远非如今这般死气沉沉之相,东宫太子仁德贤良,文有庄学海,武有萧康胜,漠北三关固若金汤,甚至一度打进鞑挞的金帐王庭,……
在永贞国耻之前,那曾是百年雍朝离九州中兴最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