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伦单独押在一营里,戴着重镣,盘坐在地上,一抬头就能瞧见眉心的那道新伤。
他笑着看向萧亦然:“三公子这是来审我了?还伤着呢,何必亲往。”
萧亦然靠在坚硬的椅背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来听一听,这八年,我到底做错了多少事,才将钟五爷送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什么钟五爷?屁都不是。你这样信我,我……”钟伦一声苦笑,低下头,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重镣束缚的手掌里。
半晌,他声音颤抖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三娃儿,你这样信我,是我对不住你。”
萧亦然胸口一滞,那些冰冷血腥的往事瞬息汹涌呼啸而来。
曾经会这样叫他的人,多半都留在了漠北,马革裹尸。
“曾经我以为自己会一直在大哥帐下,做一个扛旗的小兵。旁人都以为,扛旗的卒子手无寸铁,却要冲锋在前,旗倒则人亡,是我身为一个庶子,遭大哥的排挤被人看不起,所以才将我放在了这样一个炮灰的位置上。”
萧亦然慢慢地低下头,握紧了椅背,又缓缓地松开。
“我从不解释,因为他们不懂漠北军。”
“我每一次冲锋的时候,都可以放心地将后背给漠北军的战友,不论我冲出去多远,周围有多少敌人,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敌人的刀抢箭雨都不会冲着我来。”
“告诉我什么是真正漠北军的这个人,不是我的父兄,不是任何人,就是一手将我从新兵带起来的钟五爷。所以时至今日,哪怕走到现在这个境地,我依旧相信钟五爷,是我可以交付出后背的存在。”
钟伦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浑身一震,颤抖着抬起头。
他从河北卫所平调至雁南关做总旗时,辖下的五个小旗中就有刚入编卫军的萧亦然。
重达五六十斤的铁杆军旗,对当时尚且年少身量不足的萧亦然来说是不小的重量,训练时他根本做不到扛着旗跑完整个校场,更遑论能舞棋、护旗,听令而动。
漠北军规森严,不存在完不成的任务,于是那段时间,众军时常捧着饭碗到校场去看这个新来的小旗手。
“三娃儿!爬起来呀!鞑子的刀在后头追你啦!”
“今个儿的午饭已经没喽!三娃儿你喊俺一声爹,爹给你留个窝头!”
……
漠北的风沙和烈日炙烤得整个校场翻滚着热浪,三娃儿背着身上四五道小旗,拖着沉重地双腿艰难地朝前跑,肺好像已经炸了,呼吸都带着血沫子的腥气,他根本听不清周围的人喊些什么,只知道要向前跑。
晚上钟伦巡逻的时候,从营帐外头的一个角落里,捡到了衣衫脏污,头发散乱活似个小叫花子的三娃儿。
钟伦皱了皱眉,他虽然不知道这个没名字的“三娃儿”是什么来头,但自来扛帅旗的兵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是最接近统帅的人,整个大军的众心所向,这个小兵刚入编就能被指名做掌旗,想来没有那么简单。
钟伦拦了一把要踹他的兵,蹲下来拍了拍他脏兮兮的小脸。
“起来,不进去睡觉缩在这作甚?”
“被褥湿了,被赶出来了。”三娃儿实话实说。
钟伦一听便知,同期的新兵连军刀都没摸过,他却一步登天扛了帅旗,偏他年纪太小又抗不住,日日被人看笑话。他瞧着那双藏在黑灰里的眼睛,心一软,带回了自己营帐,顺手给他塞了半个饼。
“等上了战场,那些今天欺负你的人,各个都要挡在你的前头,护着你也护着旗,三娃儿你得抗好了旗,才不辜负大家的性命。好好练,知道吗?”
三娃儿咬着饼,听话地点头。
他问道:“钟五爷,你读过书吗?”
“走过乡试。”钟伦不愿多说自己的来历,反问道,“你识字?”
三娃儿点点头,缩进衣服里。
“如果有抄写的军务,可以找我的。”
钟伦笑了笑:“每天练下来,手抖得跟筛子一样,你能写什么字?快睡吧。”
后来,钟伦又接连捡了几次被扔出帐子的小三娃儿。
听闻是同期里袁总兵的长子袁钊打小练武,生得壮实力气也大,选了三回的旗手都没成,把气都撒在了他头上。
三娃儿只憋着气,被欺负了就去校场上练,起早贪黑,渐渐也能完成了任务,瘦小的身形也愈发挺拔,旗杆似枪挥得有模有样,顺利地过了遴选。
夏末稼穑收获时,最要防鞑挞骑兵的偷袭,鞑子钻过防线,连抢带烧,一个防不住就是损失惨重。好在雁南关前头还有天门关顶着,能绕过来的鞑子不多,关外的青山堡楼半月一轮岗,钟伦的五旗中抽调三旗老兵带一旗新人前去换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