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突然动了一下。
一条腿屈起,又抻平,另一条腿亦如此,从他神情就能看出睡得不甚安泰,抬手扯了下襟口,似乎极难受,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
姜佛桑凑近了听,没听清。
摸了摸他的额头,继续给他擦拭,思绪也回到当下。
既知他下榻在此,自然也清楚他白日里去了雁苍山。在附近徘徊许久,始终不曾挨近。
徘徊的那段时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是面目全非的阿娪,还是那个简单良善的阿丑……
擦到额侧的时候忽然顿住。
葛巾交换到另一只手里,指腹轻柔蹭过他眼角,是水迹。
姜佛桑怔住。
“我……竟让你们如此痛苦么?”
因为她的决定,阿母余生都将牵肠挂肚。
因为她的不省心,良媪到死都在焦心劳思。
更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辜百药困守南柯小苑三年。
就连萧元度也……
姜佛桑时刻以伊万为戒,不允许自己后悔,不允许自己回头看。
可倘若她的选择给身边人带去的尽是痛苦,又该怎么办呢?
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别人不能勉强她,她就该勉强别人么?
没有人必须陪她走这条路的……
殷红的眼皮动了动,沉睡的眼眸缓缓睁开,对上她的视线。
姜佛桑还以为他醒了,随即注意到他眼底一片醉意,并不清明。
萧元度直直看着她,好一会才勾起嘴角:“阿,娪……”
姜佛桑心下一软,笑意才将浮现。
他嗤地一笑,又把眼闭上了。
“不是、阿娪。阿娪……没了,没有了……”
未成形的笑意就这样消散。
握着葛巾的手收紧,视线越过榻上人,看向不远处的铜镜。
这面铜镜甚是清晰,清晰地映出她眼里的疲倦,以及心里的缺口。
而她的眼睛又是另一面镜子,将萧元度的疲倦与心中缺口一览无余。
人这一生,怎么才能不留缺憾呢?怎样都有缺憾。
抬手抚着他的脸,无限惆怅地低语了一句:“你不该来的。”
第591章 聚散容易
南州的日头便是冬日也威力无穷。
萧元度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了会儿,烦躁地耙了下头发,屈腿坐起身来。
脑袋沉甸甸的,倒没有宿醉醒来头疼欲裂的感觉。
等等,他这是睡了多久?
这扇窗是朝西开的,已是后晌了?
那酒果然厉害……
双手搓了搓脸,总算清醒了几分。
忽而停下,嗅了嗅衣袖,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淡香。
再闻,又没了。
是被霸道的酒气给掩住了,还是他的错觉。
又想起自己昨夜似乎梦到……
房门突然被叩响。
进来的是个胖妇人,也是这家邸舍的店主,约摸四十左右,长着一张极有亲和力的脸,看谁都笑呵呵的,中州话说得也利落。
一手托着漆盘:“尊客醒得倒早!多数客人沾了我家十八仙呐,最多三两盏,倒头便睡,三两天都不得醒。这是敝店备下的醒酒汤,喝下舒坦些。”
说罢便把盛着汤羹的漆木碗递给他,还冒着热气。
萧元度接在手,盯着看了会儿,抬起眼皮,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们倒是周到。”
胖妇人嗐了一声:“该当——”
萧元度打断她:“昨夜可有人来过?”
“昨夜?没有,绝对没有!”胖妇人眼也不眨,“尊客疑心的什么?敝店可是这朱华街上数一数二的,有口皆碑,店佣也都是调教过的,没有传唤绝不会擅入——”
似乎想起什么,胖妇人停下,猛一拊掌:“哎呀呀!是这样,昨夜尊客在水廊那边睡着了,夜间风大,恐尊客你着了凉,我就擅作主张,找了两个帮手扶你进屋……”
见他没再追问,胖妇人又热情洋溢地客套了几句便就离开了。
萧元度仰头把醒酒汤一气儿喝尽,站起身,听得啪嗒一声——
从他身上掉落一件物事。
就在他脚边,形状瞧着很熟悉。
弯腰捡起一看,果然熟悉。
是当年他出发去蕲州前,亲手挂在姜女脖子上的龙凤重环团佩。
“尊客!尊客!”胖妇人气喘吁吁追上来,“尊客留步!”
萧元度停步转身:“我少付了你房钱?”
胖妇人直摆手:“客人这是要离开逐鹿城?打算往哪儿去。”
萧元度盯着她,没应声。
胖妇人看看左右,一脸神秘凑近:“尊客可有文牒?”
她口中的文牒相当于中州的过所。
小地方出行不比中州那边严苛,但如要跨州远游,必要持文牒才行。
通常在出发前就要将自己所经过的地方报备乡里。一旦报备,中途改变路线是不被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