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讲时还只有四婢和良烁,慢慢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扈七郎的近侍南全也常跑来凑热闹。
“那紫靺鞨当真如此神奇?一小瓶便值钱百万……”幽草咂舌。
南全就道:“人得此物便可召唤鬼神护身,今后蹈火不焚、入水不溺,你说值不值?”
良烁却认为是假的:“愿者上钩,那波斯商人显然是咬钩的傻鱼!”
菖蒲点头附和:“有理。”
双方谁也不服谁,于是争辩起来,还要找女君评说。
良媪在一旁提醒:“适可而止,莫要累着女君。”
干讲半日,嗓中干痒,确实有些累人,下半晌姜佛桑便提出教几个婢女写字。
菖蒲等人愕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奴婢们愚笨,恐学不好……”
再说她们是奴啊,多少编户齐民想读书识字都不可得,她们委实不敢僭越。
姜佛桑就道:“我教你们也是为着我自己,今后需要用你们的地方多着,大字不识,如何替我办差?”
四婢面面相觑,纷纷想起了皎杏。
皎杏给女君侍书多年,粗通文墨,所以女君事事倚重她。而今皎杏不在了,她们若再不长进,只怕会误了女君的事。
想至此,四婢重重点头。
“你呢?”姜佛桑问良烁。
良烁跪坐在远处,瞧了眼自己阿母,没有答话。
姜佛桑跟着看向良媪。
良媪又怎能拗得过她?
瞪了良烁一眼,终是松了口:“跟着女君好好学!”
良烁大喜:“欸!”
教习半日,回到舱室,良媪一边给她揉肩一边道:“女君何必这样纵着她们?”
姜佛桑笑:“识几个字而已,这也叫纵着?”
在知识经典俱被大族垄断的当下,书籍珍贵可比黄金,然比书籍更珍贵的是传道授业之人。
师者多出高门,收徒亦不离世家。识几个字对一般老百姓而言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便是寒门富户,想让子弟接受系统些的教育,往往都不可得。
良媪心中百味杂陈:“良烁他们……何德何能。”
姜佛桑偏首相看,眸藏探究:“其实你自己便可以教良烁,因何不教?”
第39章 有教无类
良媪并非姜氏家生奴,早年间也算殷实人户出身,嫁人后娘家亡于兵灾,夫家家道中落,这才卖身为奴,入了姜氏。
后来六娘子降生,需要一位乳母。
乳母相当于半母,长日与小女郎相伴,粗鄙无教之人肯定不行。
挑来拣去,就这样,良媪来到了姜佛桑身边。
良媪于诗赋经纶并不算精通,仅跟着父亲粗识了些字,即便如此也很是少见了,何况她又是女子之身。
姜佛桑初启蒙时,她每日最喜欢做的就是带着小女郎认字,可对于自己那三个儿子,却是一字未教。
“为何如此?”
面对女君的询问,良媪沉默良久,怅然道:“不识字未必不好,识了字,明了理,便不会再安于现状……”
可既已为奴,不安于现状又能如何?
读书使人明智,智明若带来的只是痛苦,还不如浑噩一世,总也有些世俗人的快乐。
姜佛桑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语。
从良户沦为奴隶,良媪的心里想必经过了很长一番撕扯煎熬,才终至认命。
她不想让后辈也和自己一样清醒着痛苦,所以宁可让他们愚昧着沉沦。不是有句话叫人生识字忧患始吗?
这不怪她。
从前朝,或者更早时候起,一日为奴,几乎就等于世代为奴。
见过赠奴、赐奴、转奴、卖奴的,释奴的情况却几乎没有。
因为一旦开了口子,人心思变,万一那些奴隶再不肯安分做奴隶了可怎么办?
而没有了奴隶,没有了三六九等,士族又何以成为士族?
阀阅之家不会自掘根基。
所以先前姜佛桑放免皎杏时良媪劝说:“这不合规矩”。
她未必是妒忌,也未必不渴望,只是出于一个奴的义务,哪怕违背自己的本心,也要尽到提醒之责。
活生生的一个人,言行永不相协,永远要与本性相背,如何能不痛苦?
姜佛桑抓住她的手,轻晃了晃:“良大良二皆已得免奴身,良烁今后也一样,他们无需再安于现状,这天高地阔亦有他们的一份,你还有何忧?”
良媪似哭还笑,不停点头:“女君说的是,女君说的极是……老奴只是、只是担心……”
“你心中所想,我都知晓。”姜佛桑轻笑,“我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只是,没有人能永远活在万人之上。下面的人想往上走,若久无出路,便只有掀翻上面的人,那才是危矣。没有千年万年的君王,也不会有千年万年的奴隶,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早点摆正心态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