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清清启了启唇,她想说些什么用作辩解,但七十岁老头矍铄的目光盯着她,寇清清明白,她无论说什么都是徒然了。
她乖顺听着,一言不发。
“锋芒不出,一生平安顺遂还好,若是稍遇波折,半辈中落,这点你偷藏起的东西,就是难收的覆水,到时悔也晚了。”
宋夫子手持戒尺,极轻地搭在寇清清发顶,与她的朱钗相碰,引出一点轻响,“所以,现在可以告诉老夫,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了?”
“嗯。”
寇清清眸中的澄澈单纯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坚定的明亮感,干净、动人,却也染了不曾有过的世俗尘埃。
她又拿起那根狼毫软笔,一字一字规整写在纸上。
她落下一字,宋夫子便将一字纳入目中。一刻钟后,寇清清收笔,宋夫子也将铜盆中火焰引的更旺了些。
“呼——”寇清清将这满满一篇的白纸黑字掷入盆中,任火舌一点点吞着。看着渐渐焦黑的纸烬,她眼中似有难以丈量的鸿沟,“……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并无拯救苍生的大理想,这些东西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大用处的。”
“一介女流之辈?”宋夫子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竟难得笑了几声,“你若是这般否定自己,那日还会冲进火场?”
寇清清一愣。
“‘女流之辈’这四个字不好听,老夫也不喜欢,老夫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只知道巾帼不让须眉。”
“奚云楼大火,老夫就在楼外茶摊上喝茶”,似是暴露了他那黄皮葫芦里装的不是顶级的毛尖,而是茶摊普通的小茶灌得,宋夫子赶紧咳了两声,“老夫瞅见你救了戚将军一命。”
若是寇靖在这,八成会嗟叹一番:这姓戚的小子何德何能,拐走了自己的心尖尖不说,还被向来直呼他大名的老夫子这般尊敬着称官职。
也不光寇靖,寇清清在听到那句“戚将军”时,也是怔愣了一瞬。
宋夫子捋着须,“老夫不是尊敬戚尚坤,他那个毛头小子,与这世间还无大恩情,尚得不到老夫一句尊崇,老夫尊敬的是‘戚将军’。”
“‘戚将军’并非是一个人,他更像是一种传承下来的称号”,宋夫子淡淡解释,“说是称号其实也不准确,应该是一种命数,一种……不算太好的命数罢。”
寇清清应了一声,她细弯的眉心颦出浅浅的沟壑,壑中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你的胆子比你的长姐大,也就活的比她自由”,宋夫子道,“你长姐聪慧至极,可也有‘慧极必伤’四字托着,她心里明白这些,因而行事束手束脚,受桎梏也不快乐。”
“念姐从未被世俗陈规拘泥过,她亦是自由的!”说起她念姐,寇清清几乎是不假思索,迅速反驳道:“念姐活的通透,是非判断也明晰,她是顶顶好的人,也会成为最最快乐的人。”
宋夫子却道:“若是‘快乐’那么简单,老夫怕不是早成仙了。”
“久旱逢甘雨是快乐,他乡遇故知是快乐,良人共白首是快乐,金榜题名时是快乐,还有的快乐是什么呢?”
“是江河安澜,是河清海晏,是太平盛世。”
“宋夫子的意思是,念姐想要的,是一个太平盛世?”寇清清倏忽抓到了重点,几乎是匆忙问道,“念姐让我读书,是想要一个太平盛世?”
十分难得的,宋夫子缄口不言。
“可我能做什么呢?”寇清清几乎是慌乱地向宋夫子看去,她眸光颤动,竭力忍着快要涌出眼眶的泪光。她双手捂着唇,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可不停颤抖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呈露了她动荡不定的心绪。
宋夫子不言不语的模样像根半燃着火的火信子,几乎下一刹那就能将寇清清整个人点着。
她顾不得礼节,身子前倾,紧紧抓住了宋夫子来不及撤回的宽袖,“夫子,您告诉我,念姐想要的太平盛世里,我能做什么?”
宋夫子缓缓吁出一口气,将他所知、所猜的所有皆付之一叹,良久才喟然道:“你已经想到了……寇清清,你所能做的,大抵只有在盛世中,保她一命了。”
寇清清猛地回倾,几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夺眶而出,洇在书案之上转而消失,而她几乎是重重跌落在地上。春桃听到声响,急急推开门,一声“小姐”还没唤出来,却见寇清清已是仓皇站起,身形刚稳就向宋夫子躬身行礼。
如此合规合矩的躬身礼是门生合该向夫子行的,却不是闺秀女子该行的。可寇清清不在意,她认真地行完,向宋夫子道:“多谢夫子训诲。”
“不必多礼”,宋夫子起身,不宜扶女子的手臂,他便用那小戒尺,遥遥扶寇清清起来,“寇靖是老夫十数年的弟子,情同父子,老夫毕生既有所学,总不忍看着他的两个女儿皆被藩篱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