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寇清清小声道。
“你是不知?还是不想?”宋夫子的年纪大了,声音常哑,他咳了两声,将手中写了几行字的宣纸转向了寇清清一侧,“还是不敢想?”
纸上写的只是一首短诗,寇清清默读了几遍,品出个大概意思,继而仰头,与宋夫子对视:“学生实在愚钝,想不出夫子的问题。”
“‘如何使一个氏族没落’,此题对于寇家人,不难。”宋夫子捋着半白的胡须,老声慢悠悠地道:“老夫让你以当朝顶尖的氏族作例,可是骇到了?所以才回老夫‘不知’了?”
寇清清默不作声,她垂着眸子,轻颤的眼睫遮住躲闪的眸光。
这世间算得上“顶尖”二字的氏族只有一个,寇清清想了许久,也没琢磨出会有什么法子能让他没落。宋夫子说她“不敢想”,其实细算起来,也只是说对了一半。
她实有不敢想的心思在,毕竟世事沧桑易变,唯有那一面随风猎猎作响的“戚”字旌旗,算得上是卑微世道的定海神针。
宋夫子要她去拔了定海神针,寇清清一时怔愣于案前,手中软笔落而复停,确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过,若此等问题是抛给父亲或者念姐的,他们一定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答案,可此题归她,寇清清斟酌良久,堪堪得到了“不知”二字。
宋夫子细细盯着她微变的神情,须臾叹道:“要知道,背着国祚的人,总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句,寇清清是明白的,她唇间启阖,吐出几个轻字:“……功高盖主。”
宋夫子将戒尺当做镇纸,抚平宣纸的微褶,“太浅了。”
他又写了几个字,示意给寇清清看,“寇靖是老夫的第一个门生,你是最后一个,而这十数年里,寇家的家蕴与底子都没变,你可知缘何?”
“父亲清正廉洁,念姐又聪慧难得……”寇清清几乎是刹那作答。
“钟鸣鼎食之家,也有‘沉浮’二字的磋磨,荜门圭窦也会有平步青云的时日,唯一个‘稳’极为难求。”
“寇靖而立之年方才入仕,却用短短数年即坐稳江南,如今又数年过去,他却还是小小江南官,你可知又是缘何?”
“父亲他……”寇清清想替自家老父亲自谦一下,宋夫子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寇靖有大才能,做官只是他的后路,不必做无谓的自谦”,宋夫子神情立肃,“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是寇靖的为人、做官之道。”
寇清清微微颔首,表示受教。她低垂着头,虽极力掩着眼底深处的情绪,可宋夫子仍观察到了她内心所想。
宋夫子道:“不必想了,你与你父亲十分像,你父亲这点名为中庸,实则避祸求福的心思,你学了个十成十。”
寇清清静默不答,只是狠狠绞在一起的一双素手,展露她此时波澜不休的心绪。
宋夫子随身有一个黄皮葫芦,里面没装清酒,装的是他心头肉似的好茶,他掀开葫芦盖,饮了一口:“你们俩活的通透,赶过了许多人,这是好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寇靖活的再明白,不也是做官去了。”
宋夫子语气平淡,可语调里那点隐有数落的弦外之音,寇清清也体会到十之八九。
“可是,招摇晃荡的杆子,总得有人去扶,不正不义的事,总得有人去平…”寇清清瞥开眸光,望向他处,不与宋夫子对视。
宋夫子忽地就将手中狼毫软笔竖起,笔头朝下挨着书案,舔饱了笔墨的笔尖向着房梁。
他手一松,厚重的笔尖瞬间下落。
寇清清几乎想也未想,素手一伸,就将那笔握在了掌心之中。
笔尖微颤,满满当当的几滴墨甩了出来,被寇清清稳稳接住,好在未落在书案上,宣纸不沾点墨,未溅成一场小书房的祸端。
她将笔放置好,取来手帕擦拭着手背上的那几点墨。黑墨星星点点,呈扇状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色若桃花的少女微微绷着一张脸,慢慢地仔细擦了去。
“……你看,我不扶它,也会有人来扶它”,宋夫子仰首,以下颌点了点那笔,“即使是你,也是可以扶的。”
寇清清微不可闻地小小应了一声。
“那日,寇氏长女来请老夫,说了许多好话,她道你单纯、良善,请求老夫教你些混乱无章的世道关系,老夫应允了”,宋夫子将他写过的所有纸一一收拾了起来,层层叠好,丢进了半燃着火的铜盆之中。铜盆本是为二人取暖用的,如今却肩负着“毁尸灭迹”的重大责任,铜盆中火窜起半寸的火舌,吞没了那一叠薄纸,宋夫子接着道:“可许多道理,你明明是懂的,又何必装着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