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闻放下绘着兰草的碗,温和笑道,“而且我知芙岚姑娘心里有恨,非池中之物。”
芙岚轻摇罗扇,在满室淡香中看着他,亦是笑而不语。
同平章事宋远柏长子宋旭是出了名的纨绔风流,自年少时就流连烟花之地,不谈两岸河房酒肆,光是这石鼓巷就有他两三个相好。
教坊司入籍为妓的女子多数没有选择,她也是如此,深情的歌文弹唱了百八十遍,回头看看,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比起另外几个,她的运气不错,怀上了宋旭的骨肉,宋大公子惊喜之余,替她赎了身,从了良,又寻了石鼓巷这处清雅院子安置待产。
芙岚有着和她外貌不符的心性。她不信什么深情不寿,也不像另外那些女人做着嫁进高门的荒唐梦。
她只想有个孩子,有个院子,不用卖笑事人,安稳一世。所以宋旭娶妻时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学其他女人瞎折腾。
她不哭不闹,巴不得宋旭离自己远点,每天就住在此处晒晒太阳,侍弄花草,感受着肚子里那个寄托渐渐长大,偶尔还会动一动。
宋旭本性难移,婚后不久又开始拈花惹草,时常过来留宿。也许天生贱性,她越是让宋旭回家,越冷淡,宋旭就越觉得她是在吃醋生气,来得更勤快。
直至某一日,她不耐烦地开门,见到的是几个凶神恶煞的陌生婆子,乌篷船上还站着挎刀的宋府侍卫。
她无法形容那日所受的折辱,那是比她落籍为妓更惨烈的过往。剧痛过后,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腿滑下去,落在地上不动了。
明明再过几月,那东西就会哭,就会笑。或许再过几年,就能拉着她的手喊娘亲。
冷汗黏了满身,地上一片血泊中躺着一块同样血淋淋的红肉。
那是她的骨肉。
芙岚咬着牙看着,十指指甲扣进砖缝已经全折断了。
婆子掰起她的脸,似是有些不忍,灌了一剂止血汤药进去保她的命。
“你说你一个妓子,做什么生宋家长房孙的春秋大梦,这损阴德的事儿也不是咱们几个老骨头想做的。别想着去报官,也别想着跟大公子挑拨是非。不妨同你说句实话,今日这遭是宋相叫我们来的,你且掂量掂量,有几条命跟他老人家斗。”
婆子叽里咕噜地又劝了两句,也没有久留,一群人又乘着乌蓬离开,只留衰草凄凄中的乌门小宅和满室血腥。
芙岚趴在地上,她动一下都很疼,却拼了命把地上那个成了型的血块死死抱在怀里,痛哭了一场。
自那之后,宋旭也许是受了敲打,有很久都没来过。芙岚也不在乎,她把孩子葬在院子里的枣花树下,身子骨还未好就开始写诉状。
秦淮女子也有三六九等,最末等卖身卖笑,一流者文采斐然,常受文人墨客之邀游湖,品茶赏酒,芙岚少时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其实有一身好才情。
她用很久才接受自己的命,这一次她不想信了,她不信偌大一座金陵城,真的没有人敢动宋家。
诉状从府衙到大理寺,她甚至跪过皇城司六部,最后都不了了之。
宋远柏甚至懒得见她一面,最后她去敲登闻鼓,才派人来劝了一句。
那人满脸高傲地站在她身边俯瞰她,就像在看一只蝼蚁。
“姑娘,敲了登闻鼓又如何?一个未出生的肉团子连命都算不上,上司部更是天大的笑话,相爷说瞧你也是个烈性子的,不如拿了赏钱先养好身子,再离了金陵逍遥快活去啊。”
杀了人还要用一个赏字,芙岚从未听过这样好笑的事,她笑得癫狂,用尽力气将陈旧的鼓面敲响。
登闻鼓响,必得升堂,刑部郎官接了案子,看了诉状,也满面痛心告诉她会给一个交代。
结果不出三日又没了音信,有个小衙役来告诉她案子已结,还转告她几位大人说,以后此等后宅琐事莫要敲登闻鼓扰了司部衙门。
她回了石鼓巷,想过投江,想过拿把刀和宋远柏同归于尽,想过一定要在死前为孩子申冤。
现在终于有一把好刀送到了她面前。
“我查到了刑部司你的记档,宋旭的夫人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是和刑部侍郎赵长洲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你投告无门,不过宋家一句话而已。”
晏闻没有端着官腔,平静地跟她说着当年真相,“宋远柏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德行,他不能让青楼女子用孩子拿捏宋旭,所以才对你下手。我虽然还未为人父母,也知道其中苦楚。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宋大公子至今都还留恋这处小院。”
芙岚毫不意外似的,低声叹道,“人总要活下去,我既然赎了身,伺候他一个总比伺候一群来得强。何况此事过后那傻子对我心中有愧,你喝的茶,这屋的瓷器书画都是他送来的,不受白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