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巡警无话,人群中又有人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这位先生弹的很好,诸位恐怕是过于敏感了,我民国向来开放,上海更是在开放的前沿,不过是当街演奏罢了,有何不妥?”
“是啊是啊,我们这也是第一次听到音乐!怎么就不能听了,这曲有歌词吗?它就是一段调子,没有哪怕一个字!这也犯法?”
“我……”
巡警还想说什么,就被一阵热烈的掌声给堵了回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起的头,纷纷鼓起掌来,掌声如雷贯耳,盖住了一切喧闹的人声。
“弹得好!”
“这人真牛!恐怕弹得不比北平的那什么白严生差!”
“嘘……这可不兴说,那位白先生今天……”
巡警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说实话,他也确实很疑惑,不过是一首连词都没有的钢琴曲罢了,怎么报纸上的人就能听出那么多门道,政府还要把这曲子列为禁曲,因此他现在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反驳。
说对方这是侮辱政府吧,但对方确实没有一个字是在骂政府——这曲子毕竟连词都没有,但巡警偏偏觉得弹钢琴的这人的每一个音符似乎都在表达着他的不满和抗争。
这搞艺术的人怎么都这么难处理!
巡警为难地挠头,对身边的同事低声道:“快去请示长官,到底是放人还是开枪?”
同事点了点头快步离开。
在场的人或是在叫好或是在奔逃,还有无数的视线藏在暗处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切。
只有白严生,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带着他的钢琴,如同乐神阿波罗派往凡间诉说故事的使者,叹息着苦难与不公。
他的情绪很快就感染了周围的人,原本鼓掌喝彩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神色动容地听着他的音乐。
《焦土》虽然被政府列为禁曲,但他们总有各种渠道听到录音。
录音是英国的音乐会版的,不仅有钢琴,还有整个管弦乐队来伴奏,但那精心排练的表演怎么都比不上狼狈的音乐家在上海街头的这一场即兴演出来的震撼人心。
音乐的本质是情感的传递,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在如此的情景下将乐谱中的情感淋漓尽致地展现。
这几乎是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战栗感。
“打倒列强!恢复中华!!”
音乐进入第三乐章,不知是谁起的头,率先喊出了这么一句话。
接着,呼喊声就如同潮水一般,从街道的人群中、从居民楼里、从无数阴暗的角落里发出。
“打倒列强!恢复中华!”
这八个字就像是什么整齐划一的口号一般,被人群极有节奏地喊了出来。
粗犷破音的呼喊声与钢琴的声音叠加在一起,白严生弹钢琴地手第一次出现了颤抖,琴声中出现了一个颤音。
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继续往下弹去。
有没有错音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在这种时刻,连错音都显得这样激昂。
没有人规定过一首乐曲一定要完美无缺地弹下来才算是成功,准确地来说,当它调动起听众的情绪的时候,这场演出就已经成功了。
巡警在听到人们的喊声的时候就已经慌了。
这可不兴喊啊,要是被长官得知他们管理的街区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们的工作可就不保了。
正在犹豫纠结间,巡警突然看见刚才去请示长官的同事带着一小队人马回来了。
“怎么说?”
他急切地问道。
同事道:“长官说,今日督军府要处死那位北平的贵客,以平息美国大使的怒火,现在不能出任何岔子,要是情况控住不住……”
“打倒列强!恢复中华!”
他的话没说完就又被一阵呼声打断了。
同事愣了一下,才补全了后半句话。
“要是情况控制不住的话,就杀……”
说话间,他带来的小队整齐划一地端起了枪,将枪口对向了围在一起的群众,与在人群正中央的白严生。
“立刻停下!否则我就开枪了!”
有人看见黑洞洞的枪口,畏惧地往后逃,但江醒始终如同一块沉默的石碑,稳稳地坐在钢琴凳上,用他的双手继续诉说。
巡警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在几发子弹真的打到人后,人群终于开始溃散,最终只剩下了正中央的白严生。
“砰——!”
白严生的头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他安静地到了下去,身体砸在钢琴上,响起一声嘈杂突兀大的重音,就像是某个不甘的庞然巨物发出最后的哀鸣。
这首曲子就以这样的方式突兀结尾,所有人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就这样结束了吗?
远处的督军府里传来一声遥远的枪声,这位易了容的北平的白公子就这样看着督军府的方向再也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