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更大声,几乎是喊着说道:“你根本不敢扔!你也是拿了钱的,没了我,你也拿不到钱!”
赶车人“嘿”了一声,不生气了,“你还挺聪明,行,我跟你说,我是拿了钱,那是把你送到就完事儿!你就哭呗,人生地不熟,你跑也跑不掉,慢慢儿哭,再哭一会儿就到了啊!”
她憋回去了,她想,这人说得对。
她跑不掉,在这儿跑,死得又慢又可怜,不是饿死就是渴死,说不准比阿翠还痛苦。
赶车人听见后头安静下来,乐了,“不错,懂事儿!到人家家里也这么懂事儿,你就有好日子过喽!”
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所有人都说运道好,所有人都说有好日子。
都骗她,要是真的运道好,哪里轮得到她?她就是天底下运道最贱、命最贱的小棺材!
驴车慢悠悠走了一会儿,她闷闷不乐坐在车板上头,两手环抱膝盖,说不好是不是难过。
她能难过什么呢?被畜生卖出去?可是不卖出去她在家里也是被打,而且畜生留她一条命、给她一口饭,搞不好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
可是说不难过吧,她又总是想起阿翠。
畜生光是用手打她都那么疼了,阿翠被折磨成那样,该有多痛呀?畜生还说她是不老实才被弄死,但是阿翠本来就乖的呀,她也算乖的了,那到底怎么样才算老实?
她嘟嘟囔囔,骂天骂地骂自己。
但是骂着骂着,就没力气了,两腿一蹬,车板跟草席差不多硬,都糙得很。她想,管他呢!睡一觉再说!
结果刚闭上眼睛,哔哔叭叭的声音轰隆隆,像一百只公鸡大早上一起打鸣,震得她耳朵都要掉了!
她扒着车板往外看,听见赶车人“咦”了一声。
“这是韩老爷的小儿子呀!他怎么站在棺材边上啦!”
她哼了一声,“站在棺材边上,穿麻衣,头上还系了个白布,那肯定是家里人死了呀。”
赶车人奇怪:“嘶……他家里就一个爹,难道是韩老爷死了?啥时候的事情啦!”
她“嘁”了一声,心想:我倒是盼着我那个畜生爹死了!我肯定不给他披麻戴孝,怎么说也得穿个大红的袄子,再去给他坟头泼一盆狗血!
车离送葬队伍越来越近,赶车人念了三声“死者为大”,匆匆忙忙往一边退过去。
她还是扒着车板,冬天天黑得快,一转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排人敲锣打鼓、吹拉弹唱,也不知道出个殡这么热闹干什么,举人老爷难道死了都比别人高贵?
就在一个又一个拿锣拿鼓的老男人里头,藏了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少年,她一眼瞥见人家,夜里那么黑,也能看见他站得笔挺,就在那个棺材旁边。
麻布孝衣,头系白巾,从驴车旁边走过。
她看不见他长什么样子,就朦朦胧胧望见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像……村子里那条清澈的小溪被染黑的样子,那么平静的水面,那么温和的眼底。
她忽然觉得他是个好人,真真正正的好人。
哥哥也是好人,保她的命,背她去看大夫,但是畜生打她的时候,哥哥也不敢拦,她要被卖掉,他还很高兴。
可是眼前这个死了爹的小少年,他应该没比哥哥大多少,她就莫名其妙觉得,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一定很正直。
哎,如果是卖到他家里就好了。
死爹死娘死哥哥,家里估计只剩他一个人,伺候起来也不累。
她像个小傻子,睡在车板上小半天,就接受了自己一身贱骨头的命运,还痴心妄想,开始做起买她的人家是好人的梦。
那怎么办呢?还能盼着自己是下一个阿翠吗?命坏有命坏的活法,谁都要过生活的呀。
她也懒得看镇子是什么样子,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跟那个穿孝衣的小少年仅此一面,衣服都没碰到一下,只不过吹过的风摸了她的脸,又扑进他怀里。
天越来越暗,她也不知道驴子走到哪里了。赶车人像嘴巴停不下来一样,叨叨和她说:
“这个是韩家老爷的棺材?啊呀,他都死了,镇子上还有几个人能好好教书呀!
“可怜嘞,他小儿子好像也就十三岁,本来都要去赶考了,你说这下子,爹都死了,还得在家里守三年!
“光会读书,以前也不见他做工,不知道他爹留给他多少钱?”
她听得烦,嘟囔了句,反正不会比我穷。
被赶车人听见了,他哈哈一笑,“你不叫穷了!买你的这家人好歹买得起米的,以后等到了‘郎’,说不好做夫人做太太!”
她隐隐约约听懂等到“郎”是什么意思,好像是那家还没儿子,想买一个姑娘进去先养起来,等儿子出生了,姑娘给他拉扯大,然后再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