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命案耗了他一整个年,几乎日日夜夜泡在公署,不为了查清真相,反而为了掩埋事实。
他最后回到府邸,皙仪仍穿着白衣,洁净得像瑶池降下的神女。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皙仪牵上他的手,轻声道:
“玄英,我还可以做得更过分的。”
这是我手上的第一条命,可未必会是最后一条。
我知道我自己天生是个恶鬼,那你还愿不愿意对我慈悲?
韩寂主动哄慰地吻她唇角,揭开那一层原本就不该存在的窗纱。
“不怕,不怕了。”
“小皙什么都没做错。”
“我跟你,永远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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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冬为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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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二年的春天来得太早,才一月头上,就不见上京的雪粒子,春花一朵接一朵地开,像在迎接谁的归来。
这是永昌皇帝赵措崩逝的第三年,亦是国朝最荒唐、却最安宁的两年,如现在站在最高处的那人的名字一样——安宁公主。
显德年与永昌年都太过短暂,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十年。显德皇帝赵揽留下独子赵灿,赵措崩逝那年,小殿下赵灿也才五岁。
老相公晏缘之已仙去,人人都以为枢相魏凛要继承他遗志,领着内阁的几位未来栋梁,替弱小幼帝撑起偌大国朝。
谁知忽来一夜翻天覆地,赵灿的亲生母亲刘胭亲闯垂拱殿,以鲜血书写一纸诉状,状告她的亲生父亲刘遵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罢了又跪下认罪,认她自己所出的赵灿并非真正的凤子龙孙。
这可算得上国朝几十年来最大的丑事,刘胭字字泣血,几要以死谢罪。彼时皇室凋零,该病的病、该死的死,除去远在平原的赵陵,竟无一人能勉勉强强站出来主事。
如此动荡的时代,偏又有人火上浇油,还嫌不够添乱似的,又揭开一桩陈年丑闻。
显德年走到末尾的时候,太宗帝后的养女长宁郡主曾经亲自砸毁过太宗赵澹的灵位,此事后来传得模模糊糊,士子不再多提,于是坊间也逐渐忘记。
真正将这潭水又搅起来的,还是一个孤女身上的一块玉璧。
太宗赵澹当年乱世举义旗,横渡淮水不成,匆匆撤兵逃往淮南的时候,因船上辎重太多,不足以载人靠岸,便将他的九名妾室通通扔下船舱,连同当时已经有孕数月的刘遵长女,倩娘。
显德末年,事情暴露,士子撰文,城门诉冤。万般无奈之下,隐居慈明殿多年的太后宁江湘亲临城门,摔碎太宗灵位,并立誓此生不入皇陵。几日后,长宁郡主又携众士子入元山陵园,掘坟毁墓。
至此之后,太宗赵澹除去一副尚算完整的遗骨,再无任何哀荣。
后来的显德皇帝赵揽、永昌皇帝赵措,也纷纷立下自罪书,不敢再入皇陵。
国朝历经几十年、三代皇帝,走到如今,陵园竟还空空荡荡,园内立着的兵俑,似乎只为守风景而生。
而重新掀起这桩风波的玉璧,即是刘氏一族自前朝开始的家族徽记,除去元配所出子女,旁支皆不配拥有。
那块玉璧出现在韩皙仪身上。她出生于淮南横溪小镇,国朝建立前一年的除夕。
一切都与刘倩娘腹中的孩子如此巧合。
魏凛当即决定传唤韩皙仪的生父母,然而几十年过去,他们两人的寿数也已走到尽头。于是最后来到上京的,只有她的兄长。
兄长坦言,她并非爹娘亲生,而是母亲在河边浣衣时,捡到的一个病孩。彼时她浑身浴血,勉强裹身的破烂衣服里,仅有一块玉璧。
刘胭认下了,刘氏一族没活下来几个人,魏凛又前去询问刘束的妻子程瑛,程瑛亦认下,此事便从此尘埃落定。
平原王赵陵亲自回到上京,为流落乡野多年的太宗幼女赐名。
朝露待日晞,就叫赵晞,与她从前的名字相仿。
放眼前朝几百年,甚至千年,都未必有过这样离奇的事情。原本要继位的凤子龙孙,亲娘替他断绝了这条路,揭开他不堪的真实身份。而就在内阁众人想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赵陵愿意步上金殿玉阶的时候,赵陵亲自将玉玺交到了新封的安宁公主赵晞手上。
三日之后,他便卧床不起,称病离开。
当时他如是说:“我眼见活不久了,你们要是不选安宁公主,满国朝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我膝下也就一个女儿,牙都没长齐,学识及不上公主一根手指头。”
他挨个安慰苦大仇深的内阁辅臣,认命吧,国朝就这样了,谁让三位仙去的官家一个比一个命薄呢?
当然,韩寂与温容倚除外。
毕竟所谓“刘氏亲传的玉璧”,所谓“流落乡野多年的太宗幼女”,都不过是编出来的一个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