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晓得, 他还有务正业的一天。
他最先打算去顾氏学馆里做个蒙学先生,就算身上没半分功名, 但凭他的学识, 给孩子们启蒙是足够了。
这打算可真算得上是务正业了。
可惜呢他先头的名声太响, 人家一听他要开学馆,都不愿意把孩子给他送来, 理由也是现成的,这夫子不靠谱儿, 别又给教出来些不务正业的弟子来。
那没法儿, 最务正业的事情干不成,再寻思个别的吧。
顾大舅又来找六老爷商量, 六老爷说, 自已要是有法子, 也不致于到如今还是一事无成, 功名功名没有, 营生营生没有,家业家业没挣下, 只能做些卖弄名声的行当。
若顾大舅肯舍下脸面, 这个行当倒也不是不行,铺排个三五年, 挣下些家业来, 再丢手去做他的山水郎也是可以的。
顾大舅叹口气, 他不是舍不下脸面,实在是没那个长处,说些风花雪月,他是比哪个都不差,做别的务实的营生,他是比哪个都愚,自来就没生下那个窍。怕到时挣不到家当,反让人给诳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活了小半辈子,才发现自己果然一事无成,光景竟全虚度了。若没人点拨,他也没觉得艰难如斯,一时点拨的醒悟过来,才发现那个滋味……忧苦成愁。
顾小舅说:实在不成,还是再读书,考一考吧,有了举人功名,也算有了立世的根基。
可顾大舅撂开正经的经书已多年,如今再拾起来,其中艰难,自不必述,况他本就不是个务实之人,文章写的花团锦簇,正儿八经的经济(经国济世)之才是三分都没有,华安府取仕,也重经济务实之道,凭他这样的文风,要考取举人也是没个定数,若遇不到机遇,大抵也是不能上榜的。
老爷子看大家折腾了这么些天也没个定论,就拍板让顾大舅接手田庄的事务,索性在田庄边上盖个小棚子,打发他跟着庄头佃户学稼穑之道去吧。
虚浮的太久,就得从土地里学些稳重,也能沉沉心。
要不说老人家有智慧呢,这就是智慧,大智大慧。
秦娇如是说道。
顾老太太笑的呀,眉眼都柔软了,她与几个孙女外孙女说:“你们爷爷如今看着可深沉稳重,那是半生韬养成的这个模样,他年轻时,也是个疏放洒脱的性儿,样貌俊,气度也是一等一的好,可城的人谁不知道他的名儿呢?后来,知了世道艰难,才丢了他那些神仙性儿,炼达沉静成如今这样。”
这么说,可更了不起呢。
虚浮的杨花柳絮落地,从生了根芽到长成大树的这个过程,岂是用一两句的“年岁渐长”能说的清的?
澄城离西平府那样远,秦顾两家又没有多少旧交情,那时的顾家大姑娘是怎么成了如今的秦六太太呢?
听老太太讲来,这姻缘也是老爷子年轻时为儿女结下的。
秦家的三老太爷年轻时也和如今一样,身体不好,哪里也去不得,只能在城里城外走走转转,权做散心之处。顾老太爷年轻时,新狂又风流,只人匹马从澄城出发去西平府,想拜会秦氏子弟,那时候西平府文风极盛,如顾老爷子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在家乡风头茂盛的很,而到了西平府后却发现,自家原来也不过如此,这才将轻矫之气去了一些。
秦氏门生遍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又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人,来了两月,很快就泯于众人,无人相提及。
幸好他品性疏放,虽有些不甘心,却不存愤懑之心,还如往常一样的行事。
然后,遇着了同样洒脱的三老太爷,那时的三老太爷满身的矜贵之气,青丝玉簪,因着身体不好,常裹着披风,有时是白色披风,有时是青色披风,玉人伫立秋风里,简直风华无双。
顾老爷子当时多少有些颜控,与三老太爷一见如故,然后相交,成莫逆,两人年轻,性子天真,只以为最好的交情不是结拜成异性兄弟就是给儿女指腹为婚成亲家,最后,没结拜成,遂成了亲家。
旧时的情谊纯粹,秦家四老太爷也是个豁达的人,就成全了两人一场情谊,写了婚书,下了聘金,在六太太还未出生时就被订为了秦家妇。
秦娇又问:“如今呢?两人的交情依然如故么?”
顾老太太说:“虽不如年轻时来往频繁,但年年音书不绝,到底有了春秋,经历了半生,早就交深言浅了,心里惦记着,嘴上却不常念叨了,去年收到你太爷过逝的音信,你外祖父一宿没睡,写了祭文,没寄过去,就在自家里烧了……”
日月煎人寿,时光催人老,秦娇再是找不到,如今乡野老叟的外祖父年轻时是那样的神彩飞扬,清瘦孱弱的三老太爷年轻时也有过轻狂炽烈,把一腔豪情相付,换了挚友(就是知心朋友,不是基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