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不知何时消失的,五十七手里之剩下一穗流苏,是那把扇子上面的。
他握紧流苏,身体逐渐有了一点力气。
“你冷不冷?”隔壁问。
五十七点点头,忘记对方是看不见的。
“你会想你的娘亲吗?”那个孩子忽然问。
“娘亲?”五十七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我的娘亲是谁。”
“不知道?”梁元本以为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同病相怜的人,这一刻他才知道,螽斯馆里只有自己在被‘活着’的事情折磨。
其他的人,都忘了外面的事情。
“真好啊。”梁元哽咽起来。
很奇怪,他们明明差不多大,可那天,五十七却觉得隔壁那个人像是在可怜自己。
失血过多很容易觉得冷,尤其晚上,螽斯馆因为那潭水格外冰凉,许多昼伏夜出的虫子从墙角攀爬出来,爬到五十七的伤口上,啃噬新鲜伤口中的血液。
五十七害怕极了,但实在没有力气躲避,忽然,那些虫蚁迅速散开,草堆扑簌簌,白日里的小蛇游来,攀上五十七手腕,芯子不住舔舐五十七的伤口。
“你还醒着吗?”隔壁传来叩墙的声音,梁元稚嫩的声音传来,有些急迫:“五十七,不要睡!”
失血过多又睡过去,很可能会醒不来。
“还……没有。”五十七艰难开口。
“你识字吗?”他问。
五十七摇摇头,想起来对方看不见,于是虚弱开口:“不认识。”
“那我教你识字吧。”砖头被挪开:“我教你背诗。”
那支软软的手指在自己手掌写下来一个字,五十七问:“这是什么?”
“是我的名字,我叫阿元。”
“阿元……”五十七重复:“阿元……真好听。”
“这是元字,岁聿云暮,一元复始。”梁元又写了一遍:“元是开始的意思,还有,娘亲说,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和爹爹的缘分。”
他说出两个对五十七而言很陌生的称呼,娘亲和爹爹。
“能遇见,就是我们的缘分。”梁元稚嫩的声音隔着墙壁传来:“五十七,你还冷吗?”
“不冷了。”
第二天,铁门又开了。
五十七又被丢在深坑外放血。
外面的水声不间断,小蛇攀上脚踝,九龙服和斗篷人又来了,九龙服手掌落在头顶,抚摸几下,意味深长说:“好孩子。”
深坑底下传来轰隆声,五十七遍体生寒。
他想起来自己的母亲是谁了。
是一名低贱舞姬,被涂在了朱红宫墙上。
第36章 他的阿元死了
蛇腹贴上皮肤的滑腻触感让人畏惧,死亡的感觉在逐渐远离。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充盈起来了,同时又很空荡,五十七缓慢睁眼,跟毒蛇狭长的瞳孔对视,仿佛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深渊。
众多交织在一起的恶念在撕扯自己。
死亡之下压抑着沸腾怨气的深渊,他在活人这端,被牵引着走向黑雾中。
穿着九龙服的人说他‘好孩子’,五十七迷茫一瞬,觉得自己似乎见过他,是在一场奢华宴会上,这个男人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不过那不是他第一次见他,第一次,是在舞坊,母亲的房间。
九龙服是坐拥天下贪得无厌的天子,他问另一边的灰斗篷还要多久,斗篷人说快了。
天子走后,斗篷人又看了他一眼,被他注视的瞬间,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又来了,面具后那双眼睛,像是能够堪破世上所有的事情。
他听说过一个人,柏朝的国师,极星大人,传闻极星能够算尽天命,世上之事,无所不晓。
六岁的五十七眼角莫名流下眼泪,因为疼痛,因为不甘,因为世事无常。
他好像记起来了很多事情,关于他的母亲,关于他迷失在宫闱,在夜半看到两个人,遥不可及的大公子带着梁小世子上王宫第一高楼观景。
宴席上,梁小世子跟在金装玉点的苏阳公主身边,苏阳公主温柔慈爱,大公子也细致入微照顾他,众人都叫他小世子,那些人,各个身份高贵,与他卑贱的生命毫无关系。
那场宴席,所有的一切,不管是前呼后拥的贵人们还是精致到让人咋舌的用具都让他不敢企及,他像混在珍珠中的一枚粗黑沙砾。
梁小世子是那些珠玉中最惹人喜爱的一枚,可是珠玉蒙尘,本该被众人捧在掌心的贵重珍宝现在跟自己一样前途未卜,不知道将会在哪天葬身怪物之口。
五十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他描述不出来心里不止是嫉妒还是羡慕,又或者惶恐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流泪的原因在慢慢模糊,在被那条蛇和灰斗篷注视的那个瞬息。
喜怒哀乐好像都被蚕食,他作为人的感情似乎快要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