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金银珠宝锦绣堆,后来场景逐渐成了一条大河。
他在帐中做着好梦,原本住在隔壁的明月仪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房间,望着床上好不容易安睡的人出神良久,如晋州他们重逢那日般在寂夜里看他。
那日风雨大作,那时他还是少年躯壳,容貌带着几分稚气,配着周身打扮,是门派中受尽庇佑的小弟子。他怀着不知怎样的心情去看他,见他安睡,既恨又惧,惟恐得而复失,又不知道该以怎样面目来问他。
这夜月明星稀,他又在寂夜看他,须弥中这么久,初来时半长不短的头发已经长到能够束起,长生辫掩在其中。
看了许久,最终展开房中考究的兰花宣,研了上好的松烟墨,在纸上落下几个字。
墨迹未干,他稍微扇了一下宣纸,好叫那笔迹能快些干透,也是借着这没什么具体含义的动作拖延一时再走。
明日大约不能见面,或许是暂别,或许再没有相见之日,世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何况人心?乾坤之道,无常才是常,他说绝不会变,怎么可能呢?
四更天,雄鸡破晓,圣子才到望京百里外,城里主街两侧的茶楼酒店已经订满了,全都来瞻仰圣子回京。
而泉津筑中,少年还在睡。
耳边风声萧索,他像是躺在某处过了许多年,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天,好在天幕时时变幻,有时祥云朱彩,有时暗夜极光,有时天光云影。
不过再好的景色没有人也是枯燥,看了太多年也厌倦了。
他好像是一条河,身体中流淌着时而静谧时而汹涌的水波。
河岸有时候决堤,那时候会有什么从他身体中逃逸,有东西逃走时他会感觉自己沉重的身躯轻松了一些,可随着那些东西越来越少,他又总觉得躯干逐渐风化干涸。
就像是树心被蛀空了。
“时序,救他……”
救谁?时序是谁?
他逐渐干涸,等到河水逐渐平息消失的时候,灵魂终于从沉重土壤中脱离,然后他看到了龟裂的自己。
不存在的水流还在奔腾,他从心底觉得渴极了,想要有人给他一场雨。
那些裂缝中弥散着黑气,多看一眼就要堕入无常。
“世子爷,别睡了!扶桑公子马上就到了!”宋玉还在梦中,被一个圆脸少年晃起来,他不满地翻了个身,说别吵。
“世子!扶桑公子的的飞花信十日前就送到了,您这半月不着家,眼看着车队就要进望京了,侯爷都要气疯了!您就行行好,快跟小的回府吧!”那圆脸少年哭丧着脸叫救命,嘴里念叨着不断告饶:“世子!小侯爷!公子!祖宗!求您行行好!”
“成风你烦不烦啊!”宋玉终于被他烦到忍无可忍翻身起来,眼前惺忪,逐渐出现久违的亮光。
嗯……久违的亮光?他失明过?
“成……风?”他迟疑着叫出圆脸少年的名字,然后捂着额头,抱怨的话自然而然:“一大清早嚎什么?再嚷嚷你们家世子爷脑子就要炸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过了才没两天逍遥日子,又被追在屁股后面咬,烦都烦死了!
这些话脱口而出那个瞬间,宋玉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是永安侯府的世子爷,还是燃灯观里不小心打了个盹南柯一梦的小道士。
他像是活了两辈子。
“哎呀我的爷啊!来不及了,扶桑公子马上就要进城了!”成风拽着宋玉的袖子号丧:“您就别跟侯爷置气了,再不回去,侯爷就要将您从家谱里除名了!”
说起老侯爷宋玉神色一僵,可偏生还要嘴硬:“除名就除名吧,反正回去他也要将我打点送人,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天理昭昭,他堂堂永安侯世子,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居然要被许配给旁人做妻?滑天下之大稽!
崇乐国虽然可以娶男妻,可开国以来就没有贵族公卿许出去的先例,扶桑身份尊贵是不假,可他宋玉出身战功赫赫的宋家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凭什么扶桑一句喜欢,他就要被打包送去他府上?
“世子爷……”成风苦着脸:“您这不是叫小的为难吗?”
宋玉揉着眉心坐起来,成风见状连忙给他穿靴子,嘴里还在念叨:“爷您就先答应下来,反正望京里成了婚又各自潇洒的公子多的是,将来您与扶桑公子成了婚,大不了分府别居就是了,总之您不该再与侯爷硬碰硬,侯爷也是迫于无奈,您也得体谅侯爷君命难违,就算侯爷不答应,到时候陛下下了诏您还不是一样要嫁……”
宋玉啧了一声,恶狠狠敲了成风脑门:“说什么呢?絮絮叨叨老虔婆一样,闭嘴!”
街上传来锣鼓喧天,宋玉拂开成风自己弯腰穿上靴子,站起来披上外衫,问:“外面怎么了?怎么这么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