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尘埃(73)

他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悬浮,既不能飞起来,也不能下沉。学了好几年,连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没有,走到哪儿都融不进去。他是最差劲的那一种颜料。干硬、生涩、涂抹不开。

在南方第六年,他被公司派去上海出差。一行四个人,去跟大老板谈合作。

人家唠杠杆,“一个杠杆,再加一个杠杆,八百万”,他就在旁边点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会笑着喝酒。

在大酒店,他搀着喝醉的主任往宾馆走,跌跌撞撞走进大厅,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诶,方平?”

他心里猛地一跳。回头看,一个白白净净,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诧异地看着他。

他紧张地问:你是哪位?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我是袁硕啊!你真把我忘啦!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等缓过劲儿来袁硕已经到他身边了。人家帮他把主任扶进屋,一点儿怨言都没有,还是那么热情地朝他笑:方平,走吧,咱俩少喝点儿,难得聚一回啊。

袁硕没变太多。皮肤白,个子高,整个人像是从竹子里走出来,天生适合在金碧辉煌的地方当景致。

他给他倒酒,他不好意思,接过来说谢谢。袁硕笑了:咱小学同学,有啥好谢的?你呀,可真是没怎么变化。诶,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他决定说实话:在广告公司做运营。袁硕哦了一声,又问:工资咋样,买房了没?家里都还好?

面对一系列问题,他努力地做出回答。还行,都还行,嗯,没结婚,我妈在老家,我有时间就回去一趟。

哦……袁硕仰头喝口酒,眨眨眼睛:你们公司……嗯,我知道。正好跟我们有个在上海的合作吧。

他点头。袁硕继续说,我可以跟你们老板说,让你留上海分部。

他本能地举起手开始抗拒,半空被袁硕拦住了。他曲着胳膊肘,轻轻地碰他肩膀:这都是我该做的。你来上海,交通方便。再一个,我家这边有一套空房,本来也要租。租谁不是租?干脆给老同学好了,你说是不是?

他诚惶诚恐地把酒杯往下搁,杯沿碰在对方酒杯的底部:不用,真不用。

袁硕伸手一摸头发:哎呀你跟我见什么外……你把阿姨也接过来,三十的人了,别老让父母惦记。

他们一杯一杯地喝酒,最后他自己醉了。脸色酡红,一双手比比划划,像水浪里将靠岸的船。

他不断地敬酒,再一饮而尽。他说,袁硕,我没看错你,你是这个!

说着竖起大拇指。他紧紧地抿着嘴,简直要哭出来:我呀,我没有你这个好命。我可担心我妈了,这回多亏你,我能找个地方,给她接过来……

袁硕坐在灯下,笑着说:我也没看错你。你这个人重情重义。

他摇头。不,我不是重情重义,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重重地拍自己的胸脯:你有啥事儿就跟我说,我豁出命来也报答你!

那天他真的喝醉了。遇到袁硕,本来是很羞愧的。怕自己的寒酸污染了他的白衬衫,人家任何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都能刺伤他。

没办法,他像个守财奴抱着金条似的,衣衫褴褛地守护着自己的尊严。然而对方富可敌国,哪里看得上一块金条?他明白自己没有跟人家称兄道弟的资格,连感激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安慰自己。袁硕给自己一套房子,也许有他自己的安排——像他自己说的,租谁不是租?人家从饭碗里扒拉下来一块肉,就够自己活一阵儿了。

这样想着,负罪感减轻,感激之情不减。他想,人家说苦尽甘来,原来这一口甜头,在这儿等我呢。

7.

事实上,没有人要他回报什么。

在上海的新岗位上,他要吃更多的辛苦。工位上突然就跟长蘑菇似的钻出来一个人,谁都得犯嘀咕。

他妈妈来了。一看儿子瘦成这样就哭了。正赶上过年,娘俩在楼里包饺子,一个电话打过来,袁硕要跟老婆一起来吃。

袁太太怀孕了,鼓着大肚子,夸阿姨的手艺好。妈妈高兴坏了,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堆家乡话。袁太太是上海人,听不太懂,只是微笑着附和。

他跟袁硕坐着喝酒,袁硕说,你看,还得是咱自家人。老乡啊,朴实,不耍心眼。他抿嘴一笑:我跟你讲,别人也许对你耍心眼,我方平,不可能。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给我脸,我给你命。

袁硕跟他碰杯:老同学,你太让我感动了。这一次见到你,是老天爷向着我。

开春以后,袁硕给他打电话。太太生了孩子,可是家里缺人照顾。

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手往围裙上一抹,说,别动别动,我去吧。他争执着:你去干什么?人家多娇贵,你别给整坏了。袁硕在电话那边欲迎还拒,支吾半天:嗯……阿姨每天来四五个小时就行,我老婆爱吃阿姨做的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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