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你他妈的……我给你打那老些电话,你咋不接呢?你要急死我啊!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的鼻尖:我他妈挣钱是让你学习,你倒好,跑出来处对象了?!
他大吼了一声:不是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妈妈的眼泪。她捂着脸,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淌。她好像根本也不想听他解释,自顾自地说,你呀,你把我气死得了。你太不懂事儿了,我一直在找你……
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他们两个成了活风景。妈妈的话像扑面而来的两块红砖,一下子把他砸懵了。他说,不是的,妈,那是我好朋友,我今天——话还没说完,妈妈劈手下来,一把薅住他胳膊。
她声音囔囔的:走,跟我上医院,你姥要不行了。
姥姥走了以后,秋天就到头了。
秋末很稀奇地下了一场雷雨。下午的时候天就黑透了,一直阴到傍晚,才听见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的声音。
站起来关窗户,他忽然听见屋里有乓啷一声,还以为是外面的风雨。等转过身他才发现,是妈妈拿着手机,脸色惨白,晕倒在了地上。
爸爸也出事了。
爸爸是科员,准确来说,是车间宣传科的科员。他要拍照做采风,好写点儿报道去投稿,以后加工资有凭借。
绕了车间一大圈,走漆黑的夜路回家。正好有个下水井盖没盖,他一脚迈进去,严丝合缝地掉底了。
那底下排放的是车间废水,滚烫的高温直接把爸爸吞没了。他跟妈妈跑到医院,工友们说,他挺机灵,知道拿胳膊撑住,所以腰以上还行。
妈妈双眼通红,她问,那腰一下呢?工友支吾地摇头:不知道了,看不出来了。
他和妈妈一起去找厂长。办公室没人,围观的有人表示同情。诶呀,咋就赶上那天晚上?天黑又下雨。这要是冬天,能看见热气也就掉不进去了。
闹闹哄哄一大阵,管事儿的出来了。领导使劲儿一跺脚:跟我们有啥关系?谁让他下班了不回家在厂里转悠?再说了,井盖也不知道咋没的,谁偷的找谁去。
妈妈哭着跪下来磕头,哇哇叫着撕自己的头发。她说,咋办啊,咋办啊!你行行好,他都那么难受了啊!他身上又疼又痒,挠也不敢挠,你给我家出点儿医药费也行啊,他那么大个人,疼得天天哭啊……
她这样哭,哭得人人心烦。爸爸的工友把她搀起来,说,嫂子,你别太难受。哭坏了可不行,方平都快考大学了。
叔叔扭头说,孩子,你长大了,多照顾你爸妈。以后遇到事儿,自己得当心。
他含着眼泪站在妈妈的身后,听到这句话,忽然就鼻子一酸。
就好像,他真的该长大了。爸爸妈妈对自己最后的关怀,一点一点,正在走向远方。他什么都没留住。只剩下无端的心慌。
他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
当别人没有把自己当成大人的时候,他也忘了该主动学着成熟。
第37章 墙与浮士德(三)
4.
他上高三了。
妈妈收拾屋子,发现了床底下的秘密花园。她拎着他耳朵,连推带搡地把他扔到爸爸的床前。
爸爸面无表情,扭头看他:咋的了,平平?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把那些漫画抓起来,又狠狠地掼在地上:你看看你的好儿子,月考都他妈倒数了,天天净看这玩意!
爸爸喉头滚动,显露出无奈的表情。
这副样子他早就见过了,在很久以前,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学画,现在他想看画,都是不合时宜。
爸爸说,平时看看无所谓,关键时候了,自己得心里有数。然后他拍拍盖在下半身的被:你得好好学习,别像我似的。我现在就是个废物,活着有啥意思?拖累你妈,拖累你……
爸爸开始扇自己耳光,啪啪地响。他连滚带爬地凑到床边,抓住了爸爸的手:爸,我错了。我肯定考上好大学。我不看了,啥都不看了。
一箱书卖了废品。那些图画本也垫饭桌底下了。妈妈一咬牙掏出五千块钱,让他找个好老师补课。他没敢说,现在全科补课五千块钱根本下不来,只能补最瘸的那条腿。好在关巧巧义薄云天,免费给他打印出讲义,哪里不会问哪里。
于是他开始听课、做题、放学去数学老师家的车库里补课,然后再做关巧巧的题。
高中理科的知识,就像有机物,有些人的脑袋天生相似相溶,有的人脑袋里全是水,比如他,只能硬塞进去,劝说那些分子共存。一轮又一轮的模拟,前进三名,再倒退四名。古老的蜗牛爬井问题。可是蜗牛好歹往上爬,而他永远倒退,是一只井底的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