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爸他从来不开口求我什么的……”我想撒个娇,却对上老师冰冷又嘲讽的目光,吓得我立马站直。
“他想要我的画,自己过来。让你来干什么?”
“我爸说他这几天要听政府代表开会,实在没时间。但是他让我把这个给您。”我连忙掏出一个紫檀木长匣,里面躺着一只象牙雕的人物毛笔。
没想到师父看也不看。坐着摇了摇头。
“你家里的事情我不该评论,”师父说,“但是你父亲的教育方式有问题。”
我低着头没敢说话。
“明宇,你跟我五年了。你看来找我求画的人,大部分是什么人?”
这我还真没注意。不过大部分都西装革履的,我觉得也没毛病,没钱谁搞书画啊,附庸风雅最烧钱了。
“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求我的画吗?”
师父抱着胳膊,眯起眼睛。
“因为省长喜欢我的画。尤其喜欢我的仙鹤。”
此话一出,我脑袋嗡地一下,变成了纯白的冰块。
公司资质不够、要跟政府做生意……父亲求画的目的,我隐隐猜到端倪。可是当真相摆在眼前,还是让我打了个冷战。
“我的画,市场估价能在十几万。孩子,你该知道行贿罪吧。——你这是把你爸往火坑里推啊!
“我说一句难听的话。你爸爸蹲了监狱还在其次。我看最近不少人都在为那个大桥工程的招投标花心思——那是省重点项目。万一里面被动了手脚,遭殃的是人民百姓啊!”
师父情绪激动,我完全麻木了。
可我想起昨夜,父亲能有今日的铤而走险,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吗?
这么多年了,我那么渴求有一个温暖明亮的家。昨天晚上,那港湾终于显露在浓雾之后,我像一艘小木船,摇摇晃晃地奔向它,却隔了一点点距离……
如果爸爸这次失败了,是不是就又要离开我了。
我咬咬牙:“师父不画就算了,别这样咒我爸爸。”
师父抬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眼泪倏然流了出来。
“我爸爸说,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让我安心学画……谢谢师父,我回去劝他别打歪主意……”说着我就往外跑,师父却一把拽住我。“你确定你爸会放弃这个招标工程吗?”
“不确定……”我轻轻地说。
师父松开了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间像胶水一样滞缓,我低着头跟师父面对面站着。
我不是要难为老师,更不想比他,只是……昨天我爸爸灼热又真诚的目光,让我实在进退两难。
过了半晌,师父对我说:
“跟我进书房。”
窗明几净的房间,木桌子上铺着上好的绢布。窗台上摆着一盆君子兰和大大小小的水墨瓷瓶。
师父吩咐我研磨,挑了一支趁手的紫毫,单手撑着桌子,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这是师父要作画了。师父讲究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先构思好了,才能兔起鹘落,随心所欲。
师父缓缓说:“……你爸打听得挺准,开口就要仙鹤。十年前,现在的省长还在当书记,那时候我在天津,有人邀请我去公司开业典礼现场剪彩。我那时年轻气盛,太想出名,就画了最得心应手的鹤。
“那天,现在的省长也在。他祖上研究古玩字画,对这方面很懂。非要跟我做朋友。我差点引为知己。不过我对政治没兴趣,怕引火烧身。就跟你师娘搬了地方,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遇上了。”
师父睁开眼睛,把笔放在墨里蘸蘸:“我平生最恨用丹青换功名利禄。可是今天你开口,真是叫我为难。”
我红了脸,愧疚地站在旁边。“师父……”
“别说了,谁让我就你一个徒弟。就当是还你一个孝敬父亲的心愿。——来,看我画仙鹤。”
月出溪路静,鹤鸣云树深。师父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神姿俊逸的仙鹤。
脖颈微向后仰,似乎想远离尘嚣;翅膀飘逸,仿佛谪仙袍袖,携云带月,不减清辉;鹤爪有力地下抓,瘦劲的皮骨仿佛可以划破长空……最妙的是那只眼睛,睥睨天下的神采,又带着普度众生的慈悲。
收笔,落印。
师父呼了口气,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
我看着我的师父。
其实我已经跟他一边高了,可我还是喜欢微微弯着背,抬起头敬畏地看着他。
我的师父,在笔墨丹青之间,就像是一个造物主,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可以指点江山,君临天下。
我擦擦手,打算把画卷起来。师父突然按住了画:
“等等。你过两天再来拿,我给这仙鹤添个色。有句话,替我带给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