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枝的指腹还红肿着,指头圆滚滚的,她时不时还眯上眼睛,有时左手缓缓抬着,慢慢地往侧边挪动,有时右手两根手指飞快地切换勾和挑,德连看得明白。
伍枝停下来的时候,云水恰好往院子里去了,她沉醉在自己凭空想象的一张琴里,蓦然一走出来,还有些意犹未尽。
德连停下手里的活,轻轻拍了手掌:“伍枝,你弹得真好听。”
伍枝得意地晃着脑袋笑:“谢谢莲儿的夸奖。”她想了想又说,“我都好久好久没摸到琴了……”话里听着有些落寞,但很快又重新拾起精神头,“莲儿,我以后一定弹给你听。”
“嗯嗯。”
伍枝张开手掌伸到自己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宋学监弹琴也好听。”
德连看她一副单相思的少女样子,低头暗自觉得有趣,一会儿转念又觉得不安心,想说什么,但眼见着荭嬷嬷回来了,暂时按在心里。
等到中午时候,德连和伍枝坐在一块用饭,蒸的糙米饭,伍枝嫌弃地看了一眼碗,“堆着那么多好东西,怎么只给咱们吃这个。”
德连从自己的分例里挑了一筷子还没动过的鸡肉,送到伍枝的碗里,“我在伙房的时候你照应我,现在我也来照应你。”
伍枝看了看桌上的其余菜,闷声吐了一口气,又把鸡肉搛回去,“统共也就这么些,等你有富余的,再照应我吧。”
吃了一会,伍枝放下筷子,手指在桌上有意地划着。
德连想到先前按在心里没说的话,想了一会斟酌着开口,“伍枝。”
“嗯?”伍枝停下动个不停的手指。
德连也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我昨日也见到宋学监了。”
伍枝警觉起来,凑近她的脸,“你为什么会见到他?你在哪里见到他的?”兴许是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急促,后半句伍枝放轻了疑问。
德连轻松回到:“我去找春山,路上看见他了,就是远远地见了一面,很远很远的。”她比划了一下从她们坐的桌子到院子中的水缸的距离。
“噢。”伍枝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好,眨眨眼睛似在回忆和宋学监见的两次面,脸上泛起一些倾慕,而这正是让德连担心的地方。
“宋学监是入仕的人吧?”德连小心开口,她其实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以前在外头是有正经官职的人,这么问只是提醒伍枝。
但伍枝并不感觉到有什么不妥,用力点点头,夸耀似的,“宋学监是经过科举的才子,之前是六部的人,现在也许还算六部的人呢,毕竟圣上特准他留职待用。”
最后半句德连并不关心,重点是他是外头的大人,是朝廷的大臣,而伍枝是内廷的宫女,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按照伍枝之前的说法,她是圣上的女人。
德连懂伍枝的心思,她从不甘这样为奴为婢的命运,她从没有产生过诸如大多数人那种挨到二十多岁被皇后娘娘一道旨意恩赐出宫的想法。
伍枝提起宋学监的身份,语调里自然地带了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宋学监出身大家,不光是他,他父亲也是进士出身的京官呢。”
德连不忍心戳破她脸上的虚假幸福,可怕她伤心,更怕她做出傻事,硬着心肠点她,“伍枝,他既是书香清贵的出身,他——不是这宫里的人。”
伍枝自然也知道这一层。
从德连放下筷子开口问开始,伍枝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莲儿,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我比你还明白。”伍枝脸上的兴奋和骄傲暗下去,仔细听,她的声音也多了些不确定,“可我真喜欢他。”
德连默默望着伍枝,继续听她小声地说着。
“宋学监很会弹琴,我不及他那样会,但也能弹,我喜欢他,如果他也喜欢我呢?”
而这正是问题的所在,德连最怕伍枝胆子大到做出害她自己一辈子的傻事。
“本朝有赐宫女给外臣的先例。”伍枝像在说服德连,也像在宽慰自己,“我也不一定非老死在宫里。”
德连伸手牵住她,她本来想问:“你这会不说自己是圣上的女人了?”但最终咽下这话。
伍枝以前只做过飞上枝头当后妃的梦,现在她换了一个梦,现在她想飞的高枝比起之前的矮了许多,但德连感觉更不踏实。
伍枝目光里又重新聚了希冀,看向德连。
德连也回望着她,细声说道:“好,只千万别做傻事。”
伍枝拍拍她的手背,笑笑。
用过午饭,两人继续在厨房里干活,一筐一筐运过来的年货,平章宫里心血来潮的吩咐,都让这些宫女们焦头烂额。
“真的好累啊。”不断有人抱怨,但手上该做的都继续做着,一个人不做便要压到别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