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面容不动，放下毛笔，夹起两边纸角，悬在空中，轻轻摇晃，晾晒墨迹。
赵游金看那纸上的字或长或圆，就像一个个相连的奇怪弧度。把“横平竖直，有模有样”咽了回去。
赵游金道：“我和你商量个事。”
金雪淡淡道：“平成公主已经许给了右贤王，那就是我的婶婶，我西凉虽是西北蛮夷，却不能干出这等罔顾人伦的无道之事来。”
赵游金道：“他们不是没结婚吗？”话音未落：“等等！你偷听我和···”
金雪抬起手。
赵游金一个猛子窜起来，举手做防御状，“是目华说你坏话的！我没说！”
金雪又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砚台边静置片刻，又开始抄录，“你们声音太大了。”
赵游金满脸愤愤，“就是！她声音怎么那么大呢？我当时可不高兴了，恨不得上去给目华两巴掌！”
金雪轻轻嗤笑，“那你怎么没给呢？”
赵游金几乎可以听到脑子里思维的风声，她想到平南，灵机一动：“那个——我——我忌惮她是铎齐的妹妹，之所以这么忍辱负重，全是为了你的仕途考虑。”
金雪道：“让我讨平成的时候，你就不考虑我的仕途了？”
赵游金道：“···呃呃，这你就不懂了吧！宅斗嘛，我和平成联合起来，你不就会娶别人了，这叫二分天下，不对，这叫二分男人。”
金雪没吭声，端起笔慢慢抄录，赵游金又不敢催他。
赵游金把下巴搭上木案，扒着案角一点点往那边蹭。
金雪忽然道：“你们汉人女子真贤良淑德，就讲究一个妻妾和睦。”
赵游金点头如捣蒜，“是啊是啊。人多好啊，人多热闹，以后冬天咱们一起吃暖锅，夏天一起打麻将，你还不会打麻将呢吧，打麻将可好玩了，···但就咱们两个可玩不了···”
金雪轻轻搁下笔，摸着下巴对她笑，“有金，你在骗我，你别骗我。”
赵游金许久说不出话，突然咬了咬牙，“曾经我不敢救一个小孩。我心里期盼着别人救。没人救，结果那小孩就死了。平成公主敢救我，平成公主就是我期盼的那种人。我当不了那种人，是我懦弱，但我要是对这种人见死不救，那我不用做人了。”
真话一说出去，心里就松快了。
赵游金胳膊在木案上，上身不自觉往他那边凑。只等他的反应。
金雪静了许久，蓦然吁了口气，轻笑道：“我高估自己了！我还以为你是听了叶舒的话，讨我的喜欢！”
啊？
这人是海豚吗？
听力这么好？
金雪头颈不动，侧过眼淡淡看她，“不是故意的，你们声音太大了。”
赵游金恨不得以头撞案，腰一弯下去又怕疼，软趴趴地摊在案上，用余光偷偷打量金雪。
金雪脸上没有表情。毛笔不知什么时候被放下了，湿漉漉的笔头吮墨汁。
缺一根小指的右手停在宣纸上，很久没有动。
金雪道：“叶舒以为你要跟我装慈悲，其实你从不这样，你对我不好。不过，有金，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你。”
金雪笑了一下，“那天我追过去，是为了抢人。不是你，也不是那个公主。我是为了抢她陪嫁来的工匠。”
赵游金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
“让他们做簪子镯子太可惜了，但做弓箭可是大大有用。辎重兵备大多给了父汗，用以抗击李贼。我和铎齐手里只有兵马，少有铁箭，那些工匠留在平成身边一天，平成就多一批兵用。我就危险一分。所以，一天，一天都不能等。”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沙沙不绝。真是烦。赵游金心里空落落的。她极力把这失落归于失去靠山的遗憾。
金雪抚摸着右手突兀的肉圆，“有金。我很少骗人，因为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我骗。可是刚才，我一直想，要不要就骗你一下，骗你我是去找你的。···我没想到，你问都不问。”
他又拿起笔，四指轻轻转着笔杆，使笔头蘸匀墨，“我不怎么喜欢你，恰好你根本不喜欢我。就这样吧。”
···
赵游金运气不好，溜进去的时候被哲布木尔撞到，滚出去的时候又撞到目华。
目华可不像哲布木尔，当即拉着赵游金大呼小叫：“太好了太好了，老三是不要你了吗，这可真是太好了，他舌头又不灵光，上次大月氏厨子烤羊没放盐都尝不出来，你在他院子里就叫胆大包天。”
赵游金试探性地问：“是暴殄天物吗？”
其实胆大包天也不错。
目华倒不暴殄天物。
赵游金勤勤恳恳地开始了九九六生活，也算是重拾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