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雪道:“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
赵游金被噎了一下,默默吞下一大口空气,“鞭刑那事···你是怎么想的?”
金雪坐下来,随手拍了拍旁边的绒毯,“铎齐不好伺候,按照汉人的话说就是‘远则怨,近则不逊’,就我私自用兵这事,罚我他别扭,不罚我他不甘心。”稍微一顿,“还有,你说话也让我不高兴。”
赵游金指指他的腰,“你后腰的伤是怎么回事?”
金雪反手揉了一下,随意摩挲指尖:“有一次跟父汗打仗,是阴山?还是祁连山?忘了。反正是和汉人打,那个将领好像是个大官,左右侍卫用的不是普通弓箭,叫什么‘犬牙箭’,箭身藏着倒钩,一旦刺进肉里,倒钩翻过来,切断一圈儿筋肉脉络。”
赵游金很难过。
金雪笑叹口气,“当时萨满问我,要痛痛快快死呢,还是搏一把?那年我十四,上战场就是为了铎齐,——报那一指之仇。我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这么死了可不甘心。”
赵游金莫名松了口气。觉得铎齐也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金雪道:“可是被挖出一整块肉,那滋味根本不是断根手指可比的,我在帐篷里躺了不知几天,发高烧。没有亲卫,就没人管我。偶尔清醒的时候,听到有人说打不赢,这下要全军覆没了。终于有一天晚上汉军烧营,父汗当然不记得我,火都烧到帐篷帘子了,忽然冲进来一个兵士,要救我出去,结果他兄弟在后面喊,‘他的腰断了,救出去也是个废人,可汗一匹马也不会赏赐给你’。他看了我一眼,扭头走了。”
赵游金问:“后来呢?”
金雪道:“说来有意思的,火势最猛时,铎齐率领援兵忽到,···那是他第一次率兵。后来他见到我还特别高兴,安慰我不用怕。铎齐给我请最好的汉人大夫,我总担心有诈,可是没有···他忘了。他根本忘了踩断过我的手指。我曾经那么恨他,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金雪笑着翻过手看。
刚劲突出的手骨末端,突出个肥嘟嘟的肉圆,经脉已经断了,只能轻微打晃。
他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那么多年啊,我总以为他和目华都记得我,或者忌惮我暴起复仇,至少得看不起我吧。可是没有。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我一个人在恨。空恨。”
不知什么时候,金雪把手帕扯了到二人之间。
赵游金躺在绒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抓碎糕点吃。
金雪似乎是看她躺得舒服,也要躺,赵游金一咕噜爬起来,“诶诶,趴着不行吗,后背有伤,不知道疼吗?”
金雪屈指轻叩额角,才想起来似的呲牙吸了口气,听话地趴在绒毯上,下巴搭手背。
赵游金嗦着手指,问他:“当时你什么感觉?”
金雪叹息似的说:“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在那之前,我相信汉人坏,全他妈一肚子坏水;而西凉人好,只有铎齐一个人坏。可你看到了,铎齐那个人,顶多是难伺候。——我想的是错的,不过也没人在乎我想对还是想错。”
赵游金翻了个身,和他一样仰趴着,支起上半身,“放马踩断别人手指,这是畜生行为,他小小年纪放马踩断别人手指,那就是小畜生行为。”
金雪正嚼碎糕点,听到赵游金这这句话,鼓着腮帮子半天没回过神。
赵游金脸色大变,啪地捂住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指桑骂槐的意思,请不要生气。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把您的先祖名字抄一百遍。两、两百遍也行。”
金雪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淡淡吐出口气,磨磨蹭蹭地把脑袋埋进臂弯,“有金。你怕我的时候,眼珠子都在哆嗦,我受不了你那么看我。因为我曾经就是这么看铎齐的,那时我恨他,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可我受不了你恨我。谁恨我都是空恨,只有你不是。”
赵游金憋了半天。不敢说真话,也不愿说假话。
好久也没等到金雪下一句。
估摸他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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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孤行-5
半夜里听到“咚”的一声。
吓得赵游金一个哆嗦,还以为是洗衣妇来打她,睁开眼却见金雪跪趴在地,一手死攥绒毯,已经薅秃了老大一块。
赵游金爬起来就要去喊人,可金雪不让。
金雪疼得蜷缩成个虾米,吭哧吭哧急喘不休。长发糊了一脸,只能看到扭曲张大的嘴巴,呼出的气吹起来一片湿发。
金雪断断续续告诉她,就是头疼,疼完就好了。吃药没用。
赵游金哪敢纵着他,鞋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一开门寒风扑面,蒙古亲卫抱刀倚柱而坐,闻声蹭地站起来,无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