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能不懂呢?皇上无非是摆明了要护着司礼监。他处死的人不单单是谢世英一个,更是将宋也川拎出来在午门外鞭笞了几百回。
这也是宋也川头一回知道,杀人是不必用刀的。
也可以用纯臣的血。
程既白说:“害死谢世英的人是你。”
这句话比方才那二十杖还要更鲜血淋漓。
宋也川抬起头看着他:“那害死天下人的又是谁?”
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可以说是我害了他,若有因果报应,我宋也川下这个地狱就是了,要我赔命也无所谓。可若有下回,我还是要这么做。”
程既白以为宋也川会崩溃,但是他没有。
他眼中带着不掩饰的恨,却异常的清醒。
程既白觉得他有趣,又觉得他矛盾。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宋也川冠下半寸处露出的刺字上。
这个年轻士人太过光芒耀眼,以至于他总会忽视了他的身份。
能以罪臣之身走到这一步本身已经是个奇迹。
在这一潭死水的朝堂上,他像是一抹峥嵘的亮色。
宋也川头也不回地向乾清宫地方向走去,按照规制报了谢世英的死讯,而后在锦衣卫的名簿上签了名字。
丹墀上很多人都在看他,有人质问他为何不替谢世英求情。
宋也川冷漠地看去,徐徐问:“有用吗?”
没人敢同他对视。
走下丹墀的玉阶,长风吹进宋也川的襟袖。
清秋的寒风钻入宋也川的肺腑,他的眉眼之间尽是冷冽。
*
后来一段时间,温昭明发现宋也川不再问起霍时行的生死。
他找了些霍时行的旧日衣冠,同霍逐风一起,为他立了衣冠冢。
宋也川对于生死,更加的坦然,也更加的沉默。
因为谢世英的死,宋也川在朝中被拎出来议论了很多次。孟宴礼在太和门外偶遇他的时候,宋也川昂首于人前,眼底满是清冷的机锋。
周遭窃窃私语之声,他皆视为无物。
孟宴礼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涌动起无尽的酸辛。
太和门外,一个披着杏白色氅衣的女子,正站在红墙边等他。
宋也川对着温昭明长揖,叫了声殿下。
众目睽睽之下,温昭明对着他伸出手去。
宋也川迟疑着,温昭明的手便停在半空不肯放下。
终于,宋也川伸出了手,轻轻将她的柔荑握于掌心。
孟宴礼眼下有些烫。
宋也川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好在还有一双手,坚定地伸向他。
还有一个人,始终愿意等他。
甚至有时孟宴礼也会在心中生出一丝恍惚,或许宜阳公主可以给宋也川他最需要的一切。
信任和爱。
第72章
建业九年, 冬月。
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刘瑾死了。
死在了锦衣卫的直房里,天色不亮的时候便发送回了原籍去。
那夜宋也川一直没睡,听到消息后走到思源门时, 只看到一辆牛车上放着的尸体。
他脸上盖着白布,唯有身上那身金光璀璨的曳撒,在稀薄的晨光里,带着一丝明晃晃的凉意。
这些年来,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早已如同藤蔓一般相互勾连,刘瑾的死扯开了最后一分遮羞布。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也更不知道背后是怎样的倾轧与交锋。
宋也川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
这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肃杀,好似笼罩着一团脆弱的云彩。
温昭明有好几日没见宋也川了, 到了都察院的衙门外,透过半开的槛窗,宋也川正伏在案桌上奋笔疾书着什么。暮色孤灯, 还有那只执笔的手,都藏着一股清冷又固执的倔强来。
离他下值还有些时间, 温昭明想了想, 向柔阳公主的芷柔宫走去。
温昭明和这个姐姐并不算亲厚, 只是有了一起长大的几分情分在, 偶尔她也会过去坐坐。
温江沅身量很高, 人也极瘦。姊妹二人坐在一处,喝了两杯茶。
先帝在世的时候,待这女儿便很是疏远,自明帝谢世之后, 温江沅这里门可罗雀。一个不受宠又守寡的公主, 不去寺中伴着青灯已经算是容情了。
这座宫殿也是凉津津的,哪怕到了深秋, 地龙也烧得不甚暖和。温江沅给她一个手炉,温昭明轻声问:“阿姊瘦了。”
温江沅也曾是美人,皇家的公主们从小受万千奉养着长大,学得尽是春葩丽藻,无论容颜如何,气质上都是千万里挑不出一个的。
和温昭明不同,温江沅的性子太柔了。她像是一汪水养成的女子,经不得风雨摧折。自驸马病故后,温江沅也像是一只日渐枯萎的花朵,无枝可依便渐渐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