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噗嗤一笑,抓起鞋子轻轻扔到我身上:“你还说风凉话!在这种地方,能有口酒喝你还想怎么样?”然后他轻叹一声,火光映照的老脸上写满惆怅:“老宋我以前也是风光过的,不骗你,有吃有喝,大鱼大肉的日子我也尝过。”
“那你怎么能受得了这个?”我敲敲酒坛。
“人是会妥协的。一开始你闻都不想闻一下这破酒的味道,然后有一天你瘾上来了,或者是闲得快要发疯了,你喝下第一口,发誓再也不会喝第二口。但是不知不觉你就喝下了一坛又一坛,渐渐地你觉得这酒也还凑合,你会安慰自己什么酒不是酒呢。”他给自己舀了碗绿泥浆,珍而重之地嘬了一小口,然后拼命咂巴着嘴,像是要从里面品出千般滋味,“只要不回头看,那什么日子你都能过得去。”
炉火有点太热了,我被烤得口干舌燥,如坐针毡,额头后背沁出许多汗。“你过去是江湖人?”我鼓起勇气问。
大夫抬起头,表情活像一只被打断偷食的老鼠:“怎么这么问?”
“你身上有一些地方,跟庾大侠他们很像。”
“大侠……”老宋说出这两个字后就默然不语,地炉里“噼啪”声几乎响到了刺耳的程度。
“这世界上有一群人,不事农桑,不守本分。整天只知道呼前喝后,惹是生非,他们还给自己起了个排场名字叫江湖人。”大夫冷笑一声,两只醉眼斜乜着熊熊炉火,“我不是什么江湖人,我只是见多了这类人。”然后他又看向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想跟着姓庾的走。”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我不必回答了。老宋的表情有几分怜悯,也有几分责怪,儿时我闯了祸,他都是这副模样。
“小子,我一直想跟你说,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姓了魏。”他又小嘬了一口绿酒,眼睛里复又有了些神采,“如果不是过继给魏家,你就没那么多胡思乱想,也就不会以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咱们可以做个忘年交,学不学识字都无所谓。”
他顿了一顿,瞳仁里火光跳跃不停,在我看来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你该不会以为,魏家收你安着好心吧?”
我没回答,只等他说下去。
“不管魏老太爷从神都带出来了什么东西,不管是萧淑妃的冤魂还是宋长史的心魔,那东西都随着魏老太爷来到营州,世世代代跟在魏家人身后。魏家最后的独苗魏鲤是个傻子,但傻子也是魏家骨肉,他们当然不愿意那东西去祸害魏鲤,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再找一个儿子,一个可以花钱买来,不用心疼的儿子。你还记得你幼时在魏家老楼里过夜的事吗?他们所有人都走了,就把你一个人关在那里,他们是存心留你跟那个东西做伴的……”
“……小子我说实话吧,你确实是特别的,你特别地不幸。魏家要的不是一个继子,魏家要的是一个替身,如果你性格里真有有一部分与众不同,那也不是来源于魏家,而是来源于游轸,他才是你亲生的父亲。他确实恨你,就像他恨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宋大夫说到这里,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口气,从表情上看,他也许有些诧异为什么自己会需要停下喘气。
“当初给你开蒙时,我认为你身上带着许多许多的问题。但你长大后我看清楚了,你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你否认你是剪子村的一部分,哪怕你一直都是,你的反抗只能停留在否认这一层上。”
他又换了一口气,用力眨着眼睛,我想他的视线一定已经开始模糊了。即使在火光映照下,大夫的脸色依然白得吓人,他的笑容越来越吃力,仿佛即将脱去人形。
第353章 第二十七章【宋大夫之
我看了一眼大夫,又看了一眼坛中翻滚的浊浆,知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然而说也奇怪,事到临头我感觉不到兴奋,只有紧张引起的一阵阵反胃。
“老宋,我问你一个事。”我站起身,松了松手脚,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我还是有可能在这里搏上命的。
大夫抬头一脸疑惑地望着我,看得出,他正努力不让眼皮合上。
“你的真名,是不是叫白慕仙?”我沉声问。
我面前的老头愣住了,在那一刻,我认为我从他麻木的脸上看见了惶恐,但如今回过头细想,我当时可能什么都没看见。
“谁?”他迟疑地问。
“三十五年前纵横关中的采花贼,留下十几条人命后不知所踪。你是不是他?”
大夫勉强笑了笑:“你看我这样子,像是采花贼吗?”
“白慕仙左手无名指有残疾,不能弯曲,跟你一样;他的右眼是瞎的,也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