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破败和苍凉。
唯有长路尽头的法华庵还有鲜活的颜色。
那里倒是点着灯火,说不上灼灼辉煌,却足以照亮大部分角落。空气里充斥着米酒香裹挟着香火味飘出来,再走近些,闻到的便是烧纸的味道。
羽林军执戟按刀戍守,五步一人,十步一哨,还有一组两人来回巡逻。
宫门前的禁卫队队长满身大汗,由着内侍卸下甲胄,搜遍全身。他悄声打听道:“公公,陛下突然召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那内侍手脚不停地又搜了一遍,揉揉他双臂的袖子,确定里头没有藏什么刀具之后,让他把头上的发冠也卸下来,仅余一条丝绢缠着。他道:“不该打听的别打听,陛下是明君,你若没做错,自然不会为难你。”
那队长越发害怕了。
他埋着头,一路瞅着内侍的后脚跟,跟着进了法华庵。
远远便听见利器刮擦木头的声响,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越放越轻,一直到供奉三宝的大殿前,他已经不敢呼吸了。
内侍示意他在庭中等待,自己脚步轻快地上前禀报。
随后,他便折身回来,同那卫队长道:“进去吧。”
卫队长不敢有一刻迟疑,擦擦前额的汗便往前走去,乖乖跪在廊下:“卑职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里头没有动静。
利器刮擦木头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偷偷抬起一眼,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一手拿着块牌位,一手拿着黑羽箭,慢条斯理地在上头划了一道又一道。
突然,刮擦声止,上位者撇过头,饱含威压的视线扫了过来。
卫队长精神一凛,猛然埋下了脑袋,心脏狂跳。
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良久,他听见里头传出一道不轻不重的声音。
“你放了两个人入宫。”
卫队长一窒,回想起今日凌晨入宫的那两个会“驻颜术”的“东宫之客”,忙不迭磕头,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说了。
里头又道:“是往东宫去么?”
“回陛下,是。”
“若有半句虚言……”
“还请陛下放心,若有半句虚言,卑职血溅午门之前!”
走出法华庵时,凉风吹来,卫队长打了个激灵,腿都软了。
他走以后,廊下的柱子后走出来一名男子,铁血面容,络腮胡子,脸上有强压不下的疲倦,瞧着风尘仆仆。
他的身影投在庭院里。
里头的声音不疾不徐,“苏将军都听见了?”
苏酬勤抱拳,单膝跪下,“微臣都听见了。”
“怎么做,还要朕教你吗?”
“微臣知道怎么做。”
“咵哒”一声,里面的人将新漆的小叶紫檀牌位放到香案上,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缓步走了出来。
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黑羽箭的箭羽,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两声,撑在门框上缓了缓。皱纹遍布的眼眶里,一双眸子明亮,含着些许水光,在门槛上坐下。
他道:“霍老头,还好吗?”
苏酬勤磕着头道:“谨遵陛下旨意,未对霍国公动粗,说了皇贵妃娘娘在太子手上性命难保,他就带着国公夫人同微臣一道回来了。”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薄璟定定望着不远处的花草,“他若是想躲,你该找不到他才是。”
苏酬勤道,“陛下神机妙算,派微臣到江南查粮道失守一事,桓家便知道陛下的意思,主动向陛下投诚,从中斡旋,透露了霍国公的行踪。”
“嗯……”薄璟沉吟着,道,“桓家这是想做个纯臣呐。”
只是,为求荣华富贵,连数十年老友都能出卖的人,又能堪什么大用呢?
薄璟沉吟了半晌,嘱咐道,“太后在大承恩寺薨逝,棺椁至今没有找到。方才城门卫也说了,来了两个‘驻颜术’师,往东宫去了。你走一趟,必要时将霍老头拿出来,薄宣心里有倾城,自然不会看着她父亲受难。”
“若是……”薄璟想了想,又叮嘱道,“若是能不起冲突,尽量息事宁人,能将太后的棺椁带回法华庵便好。别让他拿着这具棺椁做文章。朕眼下,信得过的只有你了。”
酒香浓郁,他的话意味深长。
残破的躯体像是风中的烛火,稍有不注意,便会就此熄灭。他又咳了长长的两声,破碎的声音在小小的法华庵里回荡。
苏酬勤走后,他回头看向香案上的牌位。
横七竖八的划痕下,“夜郎氏承天顺圣恭素庄烈皇后”的字样隐约可见。
他自言自语,声音哀戚,“你儿子和你一样痴情,注定都要死在朕手里。”
天真凉啊。
都元宵过了,还这样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