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宣的眸光干燥而冷冽,复杂的情绪在里间流淌。疼惜与爱抚翻来覆去,沉痛和隐忍此起彼伏。
他凝视着霍暮吟的脸。
修长的手指怜惜地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抚下,又落回软褥上。
霍暮吟不愿与他对视,目光逃避。
视线无处可去,不得已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的手背白皙,青筋暴起,隐约散发着暴戾的气息。相较之下,修长的指骨连接处,那指节便显得尤为漂亮,微微曲起的弧度竟有难得的柔和。
事实上,她还有些喜欢他的手。
想起这只手曾经是如何兴风作浪的,霍暮吟顿时满面羞红。她的心跳得很快,脸上火辣辣的,将头埋得更低,露出漂亮光洁的脖颈。
这只漂亮的手倏然又抬起,冰冰凉凉的指腹捏上细长脖颈。
霍暮吟被迫抬起头,望入他眸中。
薄宣漆眸里星火明灭,嗓音已然沙哑,“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
点点声音犹如细沙,落入霍暮吟耳朵里,耳蜗发痒。
她轻轻抬了抬指节,到底没抬起手。
霍暮吟终还是没有示弱,眸光相对,她说,“你知道我一定会走。”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一股蛮力压倒。
薄宣提膝,单腿跪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咬牙问,“胆敢再说一遍?”
一定要走?
和那个桓二一起么?
“是。”霍暮吟说,“我一定要走。”
嫣红水润的唇轻动,给出的答案,像是一把寒冬利刃,倏然割断他攀援着爬出深渊的绳索。
薄宣倏然眯起眸子。
旋即,霍暮吟的鼻息之间陡然扑来清冽的冷松香,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血腥味伴随着他略显粗暴的动作,冲击着霍暮吟的味蕾。上一世被囚禁的阴影将她裹挟得无法喘息,诡异的反胃感冲撞着胸腔,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薄宣推开,趴到榻旁猛烈干呕起来。
鬓边的筋突突跳动着。
她呕得一双眼睛又红又湿润。
薄宣歪坐在榻上,胸膛急遽起伏着。狭长的眸子看了过来,广袖下的手轻轻抬起又强强压下,修长的指节微微扬了扬,脸上随即浮现出久未出现的神色,那是杂糅着失望和痛苦的平静,是天地狂猛震荡、崩山裂谷以后的风吹荷叶响——
是爱和隐忍,是折剑向内刺的残忍和疼痛。
上一次他出现这种神色的时候,是那年他母后一袭轻衣从城墙上翩翩坠落,而城门口,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霍暮吟娇颜如花,递给他一支糖人的时候。
薄宣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屋外的飞雪,成了絮,丝丝飘飞,漫漫坠落。
他走出了房间。
打开殿门的那一刻,冷风灌入,吹散他一身热意。
薄宣走后,殿里便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地龙似乎也烧不暖了。
霍暮吟觉得有些冷,不一会儿,富喜来叩门,带着一行丫鬟来伺候,轻声细语地问说是否要传太医。
霍暮吟摆摆手,更了衣便钻进被窝里。
被褥都是上好的,蜀地的丝锦,江南的绣工,北州十八营的棉,狐狸毛做的绒袄,薄宣把库里最好的都给了她。
可她还是觉得冷得厉害,手脚肢端仿佛浸在融化的冰水里,麻麻木木的,暖和不起来。一整张锦被,除了她躲的地方有些温度,其他都是冰冰凉凉的。
这一夜她睡得不很踏实,做了许多杂乱的梦,惊醒许多次。每一次醒来,烛火都比之前的更微弱了一些。
霍暮吟最后一次醒来,更夫刚打完更。
五更,殿里的烛火恰巧燃尽,殿宇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外头的天还黑得紧,几乎透不进光来。
她摸索着起身来,冰凉的双脚触地,脚底传来地龙的温暖。
两世了,殿里的陈设她无比熟悉,摸到一旁横架的木杆,取下一件斗篷。才披上身,冷冽的冷松香便扑满鼻息——
这气息和重量,该是薄宣的大氅。
他昨夜离去的时候,连大氅都未来得及披,不知是何心情。
霍暮吟心底隐隐有些异样的情绪。然则,在她逃离桎梏的决心面前,那点异样便被刻意忽略了。
东宫真大呀。
霍暮吟呵出一口白气,沿着冗长的雕花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她所在的殿宇,一路向东,路过鹤塘,走过雀园,穿过花间,迈上台阶。
前方灯火明亮。
她赫然止住脚步,抬起头。
玄澹殿。
薄宣的寝殿。
霍暮吟心里一刺。
“玄澹”二字,是中秋夜宴上,老皇帝着令薄宣改的。这两个字出自束皙的《近游赋》,原句是“安穷贱於下里,寞玄澹而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