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鸾又气又急,两三下赶跑灰豺,好在回来及时,灰豺下口不久,白骨尚未入其腹中。钟鸾愧疚难安,跪在白骨前发心忏悔,随后又一根根将之捧着,埋回土里。
也是这时,钟鸾发现,长埋于地下的尸骨已现腐朽之状,或许至化骨入泥,也不过数十年时光。
为护翁瑙之骨不腐,钟鸾竟义无反顾地附魂于骨,随之长眠于地下,待每年大雪封山,宋夫山无人踪之时方掀土而出,同以往那般闲闲度日,及至融雪之时。
起初,幼松还能在雪落之后与醒来的钟鸾拉闲散闷,但随着日子一长,幼松现身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加之钟鸾越发记不清前尘事,二人便逐渐从不常见面到后来即便是钟鸾醒来,幼松也不再现身与之相见。
终于在一年雪落之后,醒来的钟鸾将前事忘了个干净,只记得雪落时醒,雪融时眠,不得离开此山。
如此过去几年,终于有一点温暖打破了钟鸾孤寂且枯燥的光景。
穷冬雪夜,钟鸾独自坐在山顶,观碎琼乱玉,飞满人间。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冷么?”
钟鸾回首而望,见是一堆行在雪上的野火,其碰雪即融,而致身后似拖着一道车辙。钟鸾分明早已不知冷热,眼下却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道了句:“冷。”
野火连忙凑上前,与之隔出一尺之距,“这般便不会冷了,不过你莫要挨我太近,会燃着你。”
钟鸾客气地道了声谢,随即问道:“你是谁?”
“火。”野火以一字为答,口角诚恳,听着并不似逗趣。
等了片刻,不见野火再言,钟鸾忍不住又出声:“你为何不问我是谁?”
野火直言道:“我既已瞧出你是枯骨,又何须问之?”
听出他委实不在玩笑,钟鸾便打消追问其来由之心,闲话道:“不曾见过你。”
野火淡淡地道:“那今日一见,便是相识了。”
今冬雪融之时,钟鸾和野火已成为无话不谈之友。
钟鸾知野火惧水,所以有雨之日都躲于一处枯树洞内。野火知钟鸾怕被人发现,所以只在大雪封山之后现身。
盖地而眠之前,钟鸾特地相约来年落雪之日再相见,野火应之如诺。
次年,宋夫山上,又见白雪茫茫。
苏醒的钟鸾一翻开雪泥便瞧见野火等在一旁,再看其身下,半丈之内的积雪已然融化成水,顽劲的绿草也被其灼焦。
钟鸾笑笑道:“你没失约。”
野火郑重其辞地道:“言必信,行必果。”
钟鸾拍土起身,举目四望,禁不住感慨道:“又是一年大雪满山。”
此后的每一年冬日,钟鸾和野火都会相伴一整个雪季,即便两相之间永远隔着一尺之距,无法触碰,但不觉间却也是情愫暗生。
渐渐地,钟鸾和野火都不再满足于仅在雪日相见,短短数十日,哪里能够。
于是,钟鸾停止沈眠,终日与野火如影随形,一同昼伏夜出,于风前月下,情许一生。
只可惜,自古彩云易散琉璃脆。
一日风雨如磐,不知何处钻出一群狗獾,饿虎扑羊一般攻向钟鸾,将其疯狂啃食。
为救钟鸾,野火奋不顾身地冲入雨中,最后被大雨淋地仅余一点星火,将熄未熄。
狗獾被野火赶跑后,支离破碎的钟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看着微弱的火星,凄苦一笑,“可怜地生,再可怜地死。可怜地相爱,再可怜地诀别。我们这一生,可怜而努力地活着,不幸却又幸运。”说罢,猛地扑向野火,小小的火星“噌”的一下燃起丈高,而钟鸾却刹那化为一堆灰烬。
野火借风长势,愈燃愈烈,逐渐向四周蔓延,短短功夫便让宋夫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这场火整整烧了十年,将宋夫山灼成一片焦土,草木生灵尽毁于这场十年不熄的大火之中。
一具枯骨,一堆野火,本是茫茫红尘中两个不起眼的涓埃,一场穷冬里的邂逅却让彼此找到这世上唯一可予的温情。
野火易熄,却可焚山燎原。枯骨易折,却可百年不腐。最终都成飞蛾赴火,却均不为自取灭亡,只因生死相许,情深不渝。
第326章 镜花水月(一)
“事之因果,就是如此了。”若说三人初入第九重幻境时所见到的钟鸾是一堆熊熊燃烧之火,那此时的她则是灰烬上的一点火星,一滴云露便能熄之。
在钟鸾叙说前事之时,起初处之泰然的青扇公子在其提及幼松之事后,面色逐渐煞白,笔挺的身子徐徐猫弓,眼神惶惶不安,闲垂的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地握上乌骨扇,眉宇之间密布阴霾,而其神情举止的变化分毫不漏地落入苍驳眼中,令之暗暗思揣此中牵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