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瑙淡然道:“向来兵戈无情,可谈胜负,不论对错。”
向恢双拳一抱,对翁瑙微微一躬,态度恪恭,“相送至此,翁将军一路好走。”
翁瑙听出向恢言中之意,徐徐举起霜剑,此举令向恢身旁的弓手立即端起弓箭,一旦翁瑙有对向恢不利之行,片刻便会葬身于箭雨之下。
向恢目不转睛地盯着翁瑙,却见她五指微微一松,剑尖倏地抵地。
翁瑙单掌拄剑,直视向恢,声沉沉道:“此山便是翁瑙埋骨之处。”
“长路奔疲,向恢便不扰翁将军苏息。他日地下相见,再邀翁将军共饮一杯。”临走之时,向恢特意留下几名兵丁在远处看守,并以军令压身,务必亲眼看到翁瑙咽气方能离开。又派了五支队伍搜山,确保不会有侥幸之人活着走出宋夫山。
翁瑙抬首望天,适值东方曙光初露,朝霞迷人,不觉间,耳边响起熟悉的胜鼓之音,仿佛看到百姓额手称庆之景,心中霎时如春水淌过,嘴角勾起一抹镇日难见的笑意。
长天霞光万道时,霜剑缓缓抵颈,随着一道热血洒下,翁瑙冉冉闭眼,长眠于宋夫山的一株弯脖松下。
第325章 一尺红尘(五)
翁瑙死后,向恢命人就地掘坑将其埋葬,无碑无棺。而另六十四人的尸骨则在翌日入夜之后,被悄然移至山下,一把火烧为灰烬,飘烟三里。
金飞玉走,暑去寒来,翁瑙埋骨之处逐渐被草掩盖。
钟鸾战亡后阴魂不归,逗留在宋夫山,为翁瑙守墓,与山中生灵互不相扰。
守墓之余,钟鸾会在山中闲荡,少去战火搅扰,亦不必担心敌军来犯,被甲枕戈、血海尸山统统不见,生前无比渴望的平淡和闲逸竟在战亡后得以实现。
钟鸾热爱着宋夫山上的一切,这里安宁且太平。
几年后,一个闷热的夏夜,忽然晴天轰雷,一道闪电击中弯脖松近旁的一株高树,天干叶焦,电火瞬间裹了半截树,眼见火愈烧愈旺,就快向周围蔓延,未免弯脖松遭到殃及,向来安静的钟鸾一掌将着火高松从中劈断,再轻轻一推,断树轰然倒地。
就在此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片刻功夫便浇弱火势。雨越下雨大,火也越来越小,钟鸾方稳下心来,继续守着弯脖松。
一日,夕照蒙山时,钟鸾正在山顶赏日落之景,一株幼松忽然跑到她面前,半挡住余晖,稚声嫩气地问道:“你每日在这处瞧,瞧什么呢?”
钟鸾觉得这株幼松很是有趣,不禁笑了笑,道:“瞧日起日落。”
幼松不解地道:“每日都一样,为何每日都瞧?”
钟鸾却不答反问:“你上这处来,是瞧什么呢?”
幼松不假思索地道:“我来瞧瞧你。”
“你每日都能瞧见我,为何今日特地来此瞧呢?”钟鸾以其之问反问之。
“我……我……”幼松一番左思右想,却似乎答不出个因由来。
钟鸾见幼松为自己随口一问而苦恼不已,便转移话头,问道:“你是山上的树精?”
幼松点点头,“嗯。”
钟鸾又问:“整山的树,便只你成精了么?”
幼松摇摇头,长声道:“岂止岂止。”
“自我到宋夫山,如许之久却只见过你一只。”说话间,钟鸾朝幼松身后的半壁青翠扫了一眼,单如此看去,实在瞧不出分异。
“你自然见不着的。”幼松话隐半句,钟鸾也无心细知缘故,便没再跟问,转邀幼松一同观日落风光。
幼松对此毫无兴致,直言道:“瞧腻了,日日瞧去都是那般光景,走了。”说完当真头也不回地离开山顶,行回茂林间,转眼不见踪影。
此次照面后,幼松隔三岔五便现身寻钟鸾闲聊几句,从钟鸾口中得知了许多山外之事,甚觉稀奇。或许是树一旦扎根一处便不挪不动之性使然,即便花花世界精彩纷呈,但幼松却无半分出山之心。
山中日月长,日子里虽多了幼松这个话伴,但仍抑不住钟鸾心中孤寂的滋长,有感无处表,有念无人诉,内心越发虚空。即便已是亡身之魂,也难捱流水一般的平淡,在世间唯一的牵系仅是那副埋于宋夫山的白骨。
一个岁暮天寒的清晨,破晓时分,钟鸾如往常那般在山顶目候东方。
一派宁静中,忽起几声似狼非狼之吼,钟鸾闻音而辨,应有三四头饿豺正在夺食。
曾在野外行军时,常见饿豺争食之景,尤其冬日,口食难觅,一旦寻到入腹之物,便引竞相争夺,胜者先食。
不知为何,钟鸾心中油然升起一道不安之感,赓即下山,果见翁瑙埋骨之树下围着三头灰豺,白骨已被刨出,其中一头身形略壮的灰豺正低头咬着一根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