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纪棠仍如往日那般温声细语:“到今日,便是永远了。”
庄诀当时急眼,“才十年,哪算得上永远。”
裴纪棠伸手抚上庄诀面颊,目光如水温柔,“阿诀,今生不甚安平,也太过仓促,只期来生遇见你时,能问你个别来无恙。”
庄诀心中渐生不祥之感,仿佛即将失去眼前之人,连忙将裴纪棠拥入怀中,“纪棠,今生还长,何以此时便谈来生?”
“再见了,阿诀。”裴纪棠辞气中是道不尽的恋恋不舍。
庄诀正要再言,却猝不及防被裴纪棠一掌推开,她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随着笑意逐渐模糊,梦境刹那消失。
奈何梦貘生来目不可视,唯有在梦中方得以见物,且只能于夜半出没,鸡啼后不久便会陷入沉睡。
是以,庄诀一时半会儿无法弄清究竟发生了何事,正惶惶不安时,又闻一声嘹亮鸡啼,只得先行离去。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子夜时分,庄诀意急心忙地跑到裴纪棠家中,却并未嗅到噩梦之息。
并且,今夜的裴府,不似往常那般悄寂。
平日夜半子时,整个裴府都万籁无声,而今夜却脚步声、说话声不断,甚至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庄诀目不可视,只能依稀从谈话中听到似乎府中有人去世,但未听出究竟是何人。
其实,到这时,庄诀已有察觉,只是他不愿深想,在未明定之前,始终抱着一丝侥幸,裴纪棠应当尚未入睡,故而无梦可寻。
或许应该再等等,再等一个时辰,也或者两个时辰,总之耐心等下去,定能等到。
可是,直至鸡啼,庄诀也没能等到裴纪棠的梦。
隔日夜里,庄诀没有如昨日那般执着地去等裴纪棠的梦,而是进入裴府其他人的梦中,在连续出入好几场梦境后,庄诀终于在梦里探知清楚,正中他所虑,府中过世之人当真是府上小姐裴纪棠。
也是这时,庄诀才知,裴纪棠自小体弱多病,极易吸引邪祟,所以才导致整晚整晚地发噩梦。
在庄诀满心以为能与裴纪棠相伴至老时,实际上她早已油尽灯枯,拼力在生命将尽时入梦与他告别,而她也再未从最后一场梦里醒来。
裴纪棠的突然离去,于庄诀无异于天摧地塌,一颗心好似被毫不留情地剜去一半,鲜血淋漓,痛楚彻骨。
曾立誓永远保护她,十年间,庄诀从未有一日食言,也早已将这份誓言当成毕生使命。庄诀坚信,裴纪棠并未离去,只是自己没能再找到她的梦境。
遥忆初见,在一群青面獠牙的妖怪面前,她瑟缩地蹲在墙角,宛如一只被狼群围住的小兔,没有保护自己的爪牙,只能闭眼捂耳,任由妖怪猖獗嘶吼,独自害怕。
其实,庄诀那时便已生护她之心,他本就以噩梦为食,即便不立誓,也实无袖手之意。
一想到向来胆小的裴纪棠正受噩梦纠缠之苦,庄诀便觉焦躁不安,渐入狂态,每晚提着桃花纱灯进入各人梦境,发疯一般地寻找裴纪棠身影。
在悲恸的驱使下,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庄诀久未寻入裴纪棠梦中,急愤之下,竟开始毁人美梦,并造以骇怖之极的噩梦代之,令做梦人疲惫不堪,精神萎靡。
直到有一次,庄诀提灯入梦时,梦境之主竟问:“你是庄诀?”
庄诀顿觉奇诧,“你知道我?”
那人道:“数月前,我梦见过一位提灯的姑娘,她在找一个名叫庄诀的人。那姑娘说,那人提着和她一样的灯,若我梦见,便告诉此人,她一直在原地等他。”
庄诀一听,迅即闪出梦境,迫不及待地回裴府寻梦。
十年雷打不动的入梦相伴,行往裴纪棠房间之路早已烂熟于心,虽已许久不入裴府,但庄诀依然轻车熟路地来到裴纪棠房间,凝神四嗅,身子忽地一震,正是别失已久的熟悉,瞬即化烟入梦。
梦里,花天锦地,华灯璀璨,是裴纪棠曾带入梦中的灯会之景。
一位身着点珠华裙的妙曼女子立在熙熙攘攘间,手提一盏桃花纱灯,看着庄诀,笑靥如花。
突然,“嘭”地一声,一束烟花在夜下绽开,引得众人纷纷举目而望。
随着烟花一束连着一束升人夜空,黛墨洇染处,瞬时流绚溢彩。
庄诀走向裴纪棠,二人手里均提着桃花纱灯,眸心映着满城明焕,与彼此。
在岁月仿佛静止的默然对望里,眼梢唇畔的笑冉冉勾勒出过往的百态千姿。
裴纪棠软软开口:“阿诀,思我吗?”
庄诀眼中似噙一池潋滟金波,启唇便是动人之情:“萦肠惹肚,满心皆你。”
信步于华灯烟火下,一是谢女,一是檀郎,每行一步,地上便长出一株相思子,在二人身后结出一簇簇似火红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