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勤接旨一看,却见墨缎内侧一面,隐绣半幅鸦纹,分明是玄鸦密诏,心神一凛,快速将诏书卷好,“儿臣,奉令惟谨。”
那干话锋一转,“戌亲王以为金蝉帮如何?”
那占不明白父王突然问起金蝉帮有何深意,不敢随意应答,三思之下,只就事论事,中肯地道:“幼州剿匪,梨邛郡捉拿陈敏,金蝉帮功不可没。”
那干严肃地道:“匪者,有匪者之妙用,然则,山野草莽之流,匪性终难除,可利用,绝不能以心腹凭之。戌亲王,你可明白?”
那占神色凛然,“儿臣谨记父王诲言。”
两兄弟退下后,又一同行往东宫,玄鸦密诏揣在那勤袖中,沉重如山。
屏退侍从后,那勤立即将玄鸦密诏自袖中取出,递予那占。
那占抖开一看,大为震惊,“是玄鸦密诏。”
玄鸦密诏,是一卷无字空诏,乃国变时方能发出的一纸圣诏。
玄鸦密诏,是无上权力,更是挑山责任。
不管是谁,一旦自东渊国国主手中接下加盖王印的玄鸦密诏,便意味着担起了国之重任。
手执玄鸦密诏者,是为慈乌官。
慈乌官,可掌调兵遣将之权,可支六部之柄,于贪赃枉法、窃国叛民之官,可先斩后奏,事后再书其名于密诏之上。
因此,玄鸦密诏必须授予公允明断、德贤品正之人。而所择之人,贤明与否,全倚东渊国国主之圣聪。
且,玄鸦密诏是国之机密,授予密诏一事必须秘密进行,不得任何无关之人在旁。故而,此封玄鸦密诏的受命人,是那勤与那占两人。
那占手中所捧诏书,乃东渊国立国三百年以来,在位君主发出的第二封玄鸦密诏。
不管是太子那勤,还是戌亲王那占,谁也没有想到,父王竟会动用玄鸦密诏来平治乱象。
二人深感责任重大的同时,也幡然明白,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老矣。
这两年,那干的身体是每况愈下,近些日甚至出现咳血之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在位二十八年的国主,或许撑不了多久了。
当日下午,杨隆接到一则敕旨,宣旨太监朗声念道:“金蝉帮剿除流寇有功,赏白银千两,赐珍珠十斛,珊瑚二十株,锦缎百匹。帮主杨隆,秉节持重,有勇有谋,特赐予太守之职,辖梨邛一郡。”
这一道赏旨,杨隆和那占事先便已料到,所以,对于封赏,杨隆接的是喜形于色,接的是从容不迫。
若夫突如其来被授予玄鸦密诏的那占,最初只想借梨邛郡一事行幼州之便,但事情的发展却一步步脱出预料,这位年仅二十岁,且自幼不沾恩宠的王子,自此,不再赋闲宫阁,二十载避世,由此结束。
上灯时分,那占孤身出宫,前往杨隆下榻的清福客栈。
但杨隆却在那占到达清福客栈的两个时辰前,与宋岐去了城南,观花灯秀。
而于奎在晌午过后,出城去了金蝉帮扎寨的驿站,至时未归。
所以,客栈里便只剩下卧病在床的秦掷。
那占到时,秦掷刚用下药,正闭目在床,神识尚且清醒。
“先生,今日可还熨帖?”那占坐在床边搁置的方凳上,望着榻里病恹恹的朝枚之人。
秦掷未睁眼,只有气无力地应道:“垂垂归矣。”
那占怅惋,“春酒才酿,下走期与先生推杯换盏,畅谈天下事。”
灰败枯瘠的面态因“春酒”二字倏尔照熹,张开浑浊双眼,抑扬顿挫地道:“却不虞,朝如青丝,暮成雪。”尾声落时,似叹似怨,有懑有憾。
秦掷一生七本撰著,各有特出,亦各秉其旨。
警世之作,如《须弥经》;游记之作,如《周海志》;劝化之作,如《云梦录》。
唯《彀中鉴》,是为己所撰之作,不管是其中的《中元庙逢鬼郎记》,还是《墓亭戏雨十二阑》,或多或少都能阅出秦掷半世之影,整本书倒像是其半生自传。
回首观秦掷一生,白璧三献,却百巧千穷,落得黄钟毁弃之终局。世情如此,明镜蒙尘,照不出悱恻悲苦,鬼怪妖魔。
绿鬓少年,志在青云。华颠老子,白首之心。沧海一粟,浮生须臾。
“倘先生晚生六十载,天下或许便不会是这天下。”那占叹自内心,惋自肺腑。
世有文人相轻,自也有惺惺惜惺惺。
秦掷晦眸忽而清亮,泛奕奕神光,“朗朗乾坤,昭昭之宇,再等个十八年,又有何妨?”
“好,”那占乍然拊掌,掷地有声地道:“就十八年。”
半个时辰后,赏完花灯秀的杨隆和宋岐归来。
一回来,杨隆便不迭抱怨:“劳什子花灯,毫无看头,毫无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