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脸上怎么有个疤呢?”
周蝉顿了顿:“摔了。没看我换了副眼镜吗。”
段澜才看见。他的镜腿原先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金丝框架。
“是哦。不过你的镜子,看起来和焦万里的不太一样,很薄,像平光的。”
周蝉笑了笑:“度数浅。”
两人说着离开厨房,正看见李见珩杵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件湿漉漉的校服外套,一个女孩浑身湿透了,十分狼狈地撩开刘海,露出一张白皙、小巧的脸。
段澜是见过她的照片的,宋小渔,李见珩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妹妹。那时在照片里,她还戴着一顶渔夫帽,身高不到一米六。现在看来,是要长了一些个头了。
李见珩皱着眉:“不是给你带伞了吗,怎么湿成这样?”就冲他们介绍:“我妹妹,宋小渔。”
宋小渔头也不抬,小声地回了一句:“忘拿了。”僵硬地冲众人一点头,一溜烟逃上二楼了。她进了姥姥的房门。
李见珩把她的书包捡起来,瞅见侧袋里插着一把伞:“这不是有伞吗——”话音还没落,他把伞打开,看见几根伞骨都七零八落地坏了。
李见珩叹口气:“一个小姑娘,怎么能把伞弄成这个样子。”
周蝉正帮着把饺子一盘盘地端出来,闻言朝楼上瞟了一眼,宋小渔正“砰”地把门关上。他坐到段澜身边,小声说:“也许不是她弄的呢。”
段澜听见了。
但那时他还没放在心上。
他只吃了一些,或许是三四个水饺,就不动筷子了。
他面前的醋碗里飘着一些油星。
他忽然联想到了许多事情。暴雨、鲜血、过去与未来,生与死。就一下子觉得很累,很恶心。掐着他的那只手,使劲揉捏他的肚子与胃的那只手,又开始作恶。
李见珩说:“不吃了?”
“吃很多了。”他敷衍。
周蝉顿了顿:“你才吃了三个啊。”
饭桌上突然静默了小片刻,段澜只好又夹了一个:“没有,你数错了。”
他咬了小半口,还没来得及强撑出笑容,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终于吐了出来。
雨下得太大了,段澜又脸色苍白,李见珩死活不让他回去了。所幸今日也是个周末,明日一早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李见珩帮着姥姥洗碗时,听见老人闷闷地问:“小同学不爱吃吗?是不是今天的馅淡了。”
“不是的。”李见珩忙解释,“他最近都不是很好罢了。”
他犹豫了片刻:“那天我问梦游……是因为那个晚上,我发现段澜梦游。今天也怪怪的,被猫挠了一下,出了好多血,他就一直让水冲刷伤口,那得多疼呀,可他人跟傻了一样,把我吓了一跳。那个眼神……就跟看什么东西一样,怪瘆人的。”
姥姥没说什么。她走起路来,小步子迈得很短,她只是来回端送筷子、盘子,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都太苦了。”
这一晚李见珩没敢睡得很死。果然,后半夜时,段澜便不安分了。
他倒是没有像上次一样爬起来,只是逐渐地,李见珩听见他开始呓语,喃喃地说着话。太含糊了,李见珩凑近了也听不清。夜里是冷的,他裹紧了被子,一只手死死揪着枕头和床单,额头冒汗。
李见珩只好小声下床,拿了一些纸巾、热毛巾来。他帮段澜擦汗,一边轻轻拍他的肩膀,一下一下捋过额边微湿的发丝,轻声哄着:“没事儿,没事儿。”
段澜逐渐躲到他怀里去了。梦里,他的眉头依旧紧蹙。
李见珩叹了口气,替他松了松被子,然后一只手揽着他,搂到怀里来。
李见珩整夜未眠。
清晨时段澜逐渐醒转,李见珩面不改色地问他:“睡得好吗?”
段澜只是说:“还行。”
李见珩看着他慢慢起床、刷牙、更衣。
他的段澜,后背上、两肋上,那一对脆弱的蝴蝶翅膀,仿佛已经悄无声息地碎去了。
十二月很快地也要过去了。
港城终于入冬。树干枝条上,黄叶落光了。干秃秃的,横七竖八将天空分作几大块。走在这样的荒芜的树下,听不见风吹叶动,只剩下呼啸的冷风声,吹得人手脚冰凉。
段澜的成绩维持在一个不好也不坏的阶段不动了。
但反倒他好像已经接受了一个事实:他的努力与否也许不会对所获得的成绩造成什么影响了。就好像所获得的成绩也不会再改变任何人对他的态度。
他睡得不好,药量逐渐加大。
褪黑素虽然能让他勉强入睡,但做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大多是噩梦,噩梦缠身,不可醒转。有时他梦见在冰窖里,他沿着寒冷的、冒着白色雾气的走廊向有光的地方跑,可是不管他跑得再久、再远,那光永远都在离手指尖半米的地方,不可抵达。从寒冷绝境中惊醒时,身上犹冒热汗,但凉意入骨。